翌日用过早膳後,皇甫卓去别院接了初临,来到正厅。皇甫一鸣坐在里头,初临心中害怕,不敢看他,紧紧挨在皇甫卓身边,只差没躲到他身後。皇甫卓见父亲脸色冷肃,倒真担心他会大发雷霆,将昨夜她失纵的原因说述之後,道:「父亲,初临来了这麽久,想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就是父亲出远门数月不回,孩儿亦不免惦念,何况她年纪幼小,又在我皇甫家作客两年?」
皇甫一鸣自然不会听不出儿子在求情也在暗示她客人的身份,他简直就像只护雏的母鸡。皇甫一鸣确实不欲对她有所惩戒,传出去亦怕落人话柄,他脸色缓了下来,微笑道:「说什麽话,夏小妹妹是皇甫家的客人,我们招待不周在先,怎会本末倒置,反过来指责她的不是?只是夏小妹妹既然在皇甫家作客,安全自是我方之责,她若孤身出庄,路上发生危难,我方难辞其咎,皇甫世家因此为人诟病尚在其次,却要如何向夏小妹妹的娘亲交代?」
皇甫卓无可反驳,初临咬了咬唇,低声道:「对不起,我……我只是……」
皇甫一鸣温言道:「夏小妹妹不必向我道歉,是我思虑不周到,未顾及你的心情。」
皇甫卓忍不住帮着说话:「父亲,不如让初临回乡一段时日吧,她母亲一定也十分想念──」却见父亲脸色一沉,横来冷瞪,他倏感惊愕,未再说下去。
皇甫一鸣敛去不悦之色,缓声对初临道:「这样吧,以後逢年过节,我便派人去接你母亲来和你相聚,如此可好?」
初临一怔,不敢置信地问:「可……可以吗?」
「自是可以,你母亲来了也可在门中小住相陪。」
初临大喜过望,忙不迭道:「谢谢门主,您人真好!」
皇甫一鸣脸上淡笑:「夏小妹妹不用言谢,是我皇甫家该谢你才是。」
皇甫卓也替她开心,触及父亲投过来的目光时忙敛了脸上笑意。皇甫一鸣道:「卓儿,你先下去,我有话要单独跟夏小妹妹说。」
两人都是一愣,皇甫卓看了初临一眼,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意示她不用怕,诺道:「是。」退出正厅。初临独自面对皇甫一鸣,又感局促不安起来。
皇甫一鸣放柔了表情,放柔了声音,说道:「你会否觉得奇怪,为何我愿意接你母亲来与你相见,却不愿让你回家?」
初临眨了眨眼,摇头道:「我……我没有想到那麽多……村里那些出外在别人家里帮事的大姐姐们也都是久久才回家一次,有的甚至都没有回家,我以为规矩是相通的。」说着低下头。实则当她决定来这里的时候,心里便已做好无法再返家的预想了。
皇甫一鸣道:「那麽如果现在有机会让你走,你会离开皇甫家,回去望枫村吗?」
初临颇为讶异地看向他,跟着认真地想了想,道:「我……我想,可我不会回去。」
皇甫一鸣挑眉道:「为何?」
初临低声道:「我若走了,卓哥哥会伤心的。」皇甫一鸣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初临察觉不出,兀自天真道:「最好是能够回家乡住个几日再回来,那我既可以见到娘,又能回来陪卓哥哥。」
皇甫一鸣原本弯身和她说话,这时直起腰背靠在椅背上,附和她:「若能如此,那自然很好,只是这中间有个难处。」初临疑惑地看着他,他道:「且仔细想想,这两年来,你卓哥哥的身子是否好上许多?这都该归於你的养剑之功。然而长离剑戾气的净化虽然略有效果,却非轻易可以尽数化除,它已含戾数百年,只怕没有十几二十年的持续净化是无法完功的,你若是中途离开,卓儿难保不会再被戾气所侵袭,如此岂不前功尽弃?」
初临忍不住惊呼:「那麽久……」
「你若真想回乡待个几日,皇甫家自然不会也不能拦你,只是长离戾气仍在强横之期,当中怨灵虎视眈眈,随时会寻隙反扑,於净化戾气一事只怕多生枝节,是以在我的思量之中,乃希望你能多加忍耐,莫有一日离开山庄、离开长离剑。」皇甫一鸣以协议的口吻对她说道:「想念你母亲时,可由皇甫家安排她前来会面,等到戾气净除到不具威胁之时,你想回家待多久、甚至是永远离开皇甫家,不再过问长离剑,都交由你决定。」
初临听他字字句句饱含着对皇甫卓的关爱考量,思及宠她惜她的卓哥哥,便觉得一切可以忍耐,秀目透出坚决,稚气允诺:「我知道了,门主,我希望卓哥哥永远健康开心,我会好好协助皇甫家净化长离剑的!」
皇甫一鸣眯着眼满意一笑:「我替卓儿向你致谢,你不只是我皇甫家的客人,还是最大的恩人。」
过了两日,皇甫一鸣果然派人去接了夏氏过来,母女俩两年未见,乍一相逢,泪水便似倾盆大雨落个不歇,又是欢喜又是心酸,整日腻在一起,叨叨絮絮说不完的话。夏氏见女儿日子竟是过得极好,比在望枫村好过千百倍,顿感放心,对皇甫卓千谢万谢。皇甫卓邀她小住,夏氏诚惶诚恐,不敢多有打扰,但挨不过女儿的软语痴缠,仍是住了两晚才离去。
再度相别,难舍之情不减反添,初临哭个不停,心绪难平,午後皇甫卓学习完门务之後前往探望,见到青鸾守在门外,走近轻声问道:「初临如何了,可在午睡?」
「没有,在里头哭着呢,还不让我陪,要我待在外头。」青鸾忧叹道。
皇甫卓眉头淡蹙:「我进去瞧瞧。」
轻巧推开门,朝里唤了声她的名字,未闻回应,只有一声紧着一声的细小哽咽幽幽传来,他自行走了进去,看见她背对他伏在桌上写字,纤小的肩背随着啜泣一抽一耸,偌大的房间衬得她愈发娇小孤单,着实令人不忍。
「初临,你在干什麽?」皇甫卓柔声发话。
初临抽抽噎噎道:「我在给娘写信。」
「我可以看吗?」说着走近,但见那张纸上滴满泪渍,几无空处,将未乾的墨汁晕渲得一蹋糊涂,字迹仍可辨识,只有「娘别走」三个字。初临悬腕在纸上没有再落笔,泪水在颊上汇聚成河,倾注在载不动离情的一纸墨色之上。
皇甫卓少有接触女孩子的机会,不知是所有女孩家都这般爱哭,或是只有初临才爱哭,仔细一想,发现她在皇甫家其实也不常哭泣,只是他能清楚细数所有她哭过的景况,而且她两天前才哭过,这才有她很爱哭的错觉。
他坐在她旁边,静看着纸上的字,想起了早逝的母亲,心中不由一痛。他何尝不希望她别走,一直陪伴在他身旁,可天不从人愿,他终是永远也见不到她了;但初临还这麽小,她明明有母亲却不能承欢膝下,对她们岂不残忍,自己又如何能视若无睹?思及此心中一酸,低声开口:「初临,要是你这麽想你母亲,还是──」
初临知道他想说什麽,不待他说完,立刻将纸揉成一团,打断他:「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陪你,直到你不要我陪为止。」说完抹掉眼泪,坚强地握紧拳头,抿唇不再哭泣。
皇甫卓又是感动又是怜惜,暖声由衷道:「谢谢你,初临。」
初临忍了一阵,还是抑不住泪,哭腔问道:「逢年过节我还能见到娘的对不对?」
「这是当然,你母亲要想多来几次,皇甫家欢迎之至!」
初临点点头,伸手又去抹泪。皇甫卓注意到她抬起的手腕系着一个碎玉红绳环饰,既感好奇,亦是想转移她注意,便更加饶有兴味地问:「你何时买了这小玩意儿,我怎地不知道?」
初临吸了吸鼻子道:「不是我买的,是娘给我的。去年村里秋收祭庆时娘向杂货郎买下,一直希望能拿给我。卓哥哥你瞧,好不好看?」
皇甫卓向来养尊处优,华美物事见惯了,加上家营古董买卖,眼光是经过皇甫一鸣培养的,见识比一般孩童丰富几倍,不免挑剔,这时就着她手腕细审,也未多想,当即直言:「玉倒是真玉,不过不是上品,又是碎玉,不太值钱。」
初临一听便不开心,噘起小嘴道:「不值钱就不值钱,这是娘给我的,我很喜欢!」
皇甫卓一阵尴尬,自知言语有失,忙道:「呃,不,我是说……虽然不值……不甚贵重,但很是别致……」
初临摸着手环愀然不乐,皇甫卓心中叫苦,急忙亡羊补牢:「那、那个,话说玉这种东西不只是佩饰,好玉更能养人。回头我去选一对上好玉镯,差人送去给你母亲作为礼物。」心中陡然一亮,问她:「或者,你想自己雕玉送她?」
「自己雕玉?」初临抬起头好奇地问。
「是啊,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皇甫卓不着痕迹地讨好。说完也不等她回答,风也似地卷回房里拿了雕玉器具和一些练习用的普通玉璞过来,开始大谈玉经。
玉质种类、如何相玉、何为好玉、怎辨真伪、玉雕技法、如何入刀等等,一谈起雕玉,皇甫卓一改平日的正矜自持,神情肢体都生动了起来,初临觉得有趣,听得津津有味,像个认真的学生细听提问,激得皇甫卓更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他倒茶大口一饮,略事喘息,仍觉意犹未尽,一转念忍不住莞尔道:「一口气说得太多,只怕你一时化消不了。」
初临从手中玉石抬起头,看着他笑道:「没关系,我姑且听着,忘了的或不懂的再问卓哥哥。」
皇甫卓见成功转移她思绪,自也松了口气,双手叉放在桌上看她玩玉,慢慢觉得有点犯困,逐渐难支,遂起身走到初临床上躺下,咕哝道:「你先练习着,我且睡一会儿。」初临应了声,他将入睡前又迷糊交代:「半个时辰後我还得练剑,记得唤醒我。」
「嗯,知道了,卓哥哥睡吧。」
皇甫卓翻身将脸埋进初临的衾枕之间,属於她身上的清香暖暖地从每丝经纬中溢散而出,充斥着他的呼吸,沁入他心脾,令他既舒服又心安,唇畔扬起一抹满足的笑意,转眼沉沉睡去。
置在床榻一旁的长离剑溢出一股黑气,又让剑气给压制下,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