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皇甫卓第二次做这样的梦。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梦里出现黑压压一大片诡异雾气,将他困在中间,雾气接近不了他,他也出不去,只能蜷缩在地上喃喃念着父亲,冀望他会来救他。和雾气僵持了不知多久,他才醒转过来,回到真实的世界,然後,他的身子山崩般迅速孱弱下去,令人惊诧错愕。
这一次,敌人不再是一股只能觊觎不能行动的雾气,他被怨灵缠身,数以千计的怨灵或凄厉喊叫,或哀恨呻吟,潮水般向他涌来,拉扯他攻击他,要他偿命。他执剑挥舞,却驱之不去;他惊恐呼救,却无人援助。
他知道这是梦,但他醒不了。
蓦地,他身旁出现一团影子。说是影子,是因为他看不清那人外型样貌,甚至辨不出轮廓,他只感觉到,影子是活的。黑影散发出金光,剑气一般替他驱逐怨灵,怨灵们一时难撄其锋,纷纷退避,无奈怨灵数量庞大,黑影疲於应付,两人负隅顽抗。
就在皇甫卓以为他会葬身梦境之时,虚无的空中突然照耀下太阳般强悍的光芒,黑影的剑气呼应似地增长了道玄之威,将怨灵们杀退下去──那股光芒,是退敌助阵的救兵。接下来的时间像是漫长的拉锯战,每当黑影剑气之威逐渐疲弱时,那股光芒总会适时悍然而降,助他们一臂之力。
就这样得那光芒襄助十来次之後,这一次,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陡然醒觉黑影前头多了一个矮小的人。他惊异地从地上跳起,那人看了过来,五官虽然不甚清晰,但仍隐约可视,似乎是个女孩。那女孩仰着头好似和黑影在交谈,皇甫卓这才发现那些怨灵比之前守株待兔之时离得要远了许多,像在忌讳什麽,他立即想到:难道怨灵顾忌的是这女孩?
他拼了命想看清楚女孩的面容,却只是模糊不清,但她身上散发出的纯净温暖之感真实不假,让人忍不住想待在她身边。他就一直候着,终於女孩转向他,朝他走近几步,牵起他的手,稚嫩的声音说道:「咱们走吧。」
手上传来的温度实实在在,在这个冰冷的梦境里更显熨暖,皇甫卓不禁紧握住那比自己的还小的手掌,点点头,三人朝前迈步。前方围堵着的怨灵随着他们的逼进而後退,後头的怨灵则围拢过来,却又不敢接近。皇甫卓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又看向身旁的小女孩,正想问她是谁,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前方已无怨灵,那些怨灵都站定在他们後面愤怒嚎叫,却已不再进逼。
「好了,少主该醒了。」女孩放开手说道,看向那黑影。那黑影似乎略一点头,接着皇甫卓身上便发出金光,像是黑影正在对他施法。他渐渐感到眼皮沉重,疲惫不堪,伸手想去拉小女孩,问她是什麽人,却在下一瞬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不省人事。
*
内院,皇甫卓的房里,罡斩看着逐渐醒转的皇甫卓,啧啧称奇:「看来那养剑之法确有功效,女娃娃才来,小少主就醒了。」
皇甫卓恍惚地眨了眨眼,皇甫一鸣赶紧问道:「卓儿,你听得见为父的声音吗?」
「父亲……」皇甫卓气虚地开口。
「你觉得如何?可有哪儿不舒服?」
皇甫卓吃力地摇头,勉强道:「我……好累,身子好……好重……」
皇甫一鸣探了探他额头,温言道:「你还有些发烧,回头我请大夫来看,你再睡会儿。」
皇甫卓连应声的力气都没有,也来不及细看罡斩,闭上眼便又沉睡过去。皇甫一鸣总算是放下心里的大石,纠结多日的眉头顿时纾解。
罡斩伸了个大懒腰,道:「好啦,既然小少主没事了,我也要走啦,在你这儿胡吃胡喝了个把月,都长肥肉了,该离开去动一动啦!」
皇甫一鸣向罡斩抱拳行礼,由衷道:「多谢道长连日来的协助,此恩皇甫一鸣铭刻在心。」
罡斩哈哈大笑:「我不过是混吃混住,没啥好让你铭刻的,倒是那个女娃娃,人家帮了你这麽个大忙,你可千万不能苛待人家,要让我知道你皇甫家忘恩负义,我第一个就来拆你家房子。」
皇甫一鸣敛目避过罡斩笑谈之下的炯炯目光,沉稳微笑:「道长说笑,皇甫家世代以仁义为纲本,皇甫一鸣爱惜羽毛,断不会自折风骨。」
「哈哈,那便好,走吧!」罡斩说着转动手臂,舒展筋骨。
皇甫一鸣不解:「去何处?」
罡斩嘿嘿笑道:「自然是去练武场!你欠我一场较量,偿了我才能心无罣碍走人啊!」
皇甫一鸣苦笑数声,完全忘了这个他不得已欠下的武债。
「大男人还磨叽什麽,快走快走!」
皇甫一鸣心中叹气,只得跟着罡斩走往庄内练武场,道:「那麽,就请道长指教了。」
*
皇甫卓歇了两日,觉得身子好了不少,三年前大病之後一直觉得气虚体弱,这次昏迷醒来,虽然身体仍然滞重,却是精神烁烁。他没有将梦里的事说出来,以为是一场虚幻,并未加以联想,只是不断想起梦里的小女孩,和她小手的温暖。他躺在榻上歇养无事可做时,琢磨着小女孩最後说的那句话:「好了,少主该醒了。」她唤他少主,会对着他唤少主的都是皇甫家的人,难道她也是门中的人?可就他所知,门中并无年纪与他相近的女孩子……果真只是一场梦吧?
正觉怅然,猛地心念疾转:会不会是他昏迷这段时间,家里来了客人?这一想便来了劲儿,跳下床就要出房,服侍的丫鬟连忙道:「少主添件衣服再出去吧,外头已经起风了,您身子又还未全好。」
「无妨,只是庄里走走。」他甚是自持少主的身份,因此年纪虽幼,言行举止却较同龄孩童成熟稳重,这时不加理会,迳自去了。
出内院过荷花池,经过正厅门口,往别院而去。庄里除了练武场,平素并无喧哗,这时隐约听见别院方向传来欢快的笑声,清静之中更显热闹,皇甫卓心中一喜,难道真的来了客人?步伐迈得更快了。
穿过门洞就是别院,院里充斥着女人小孩的欢笑声,气氛十分热烈,似乎正在玩耍。皇甫卓一路过来走得急,身子尚未好全,此时便觉得有些不堪负荷,站在门洞旁平息片刻後才踏进院子。就在跨出去的那当口,余光瞥见一个异物破空射来,他反射性要躲,却是力不从心,那异物不偏不倚正中前额,却是一颗蹴鞠。那蹴鞠本就紮实,距离又近,猝不及防之下只冲击得皇甫卓站立不住,连退好几步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哎呀,少主!」张大娘和青鸾异口同声惊喊,急着上前看视。
罪魁祸首小初临惊慌地掩着小嘴跑过来,在见到皇甫卓时怔住了。皇甫卓在张大娘和青鸾四只手搀扶相助的空隙间看见初临,不禁伸手推开她们两人,好将初临看清。她穿着皇甫家的衣服,此刻正睁大了一双灵动秀目瞧着自己,脸颊玩得红扑扑地,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布着细汗,看起来健康极了;她的脸孔和梦中模糊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成了同一个人,毫无差误。
「你……」
皇甫卓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得天旋地转,在一片惊叫声中软了下去。张大娘和青鸾七手八脚将皇甫卓背起,初临忙跟在後头,一行人匆匆将人送回内院,路上惊动了不少人,纷纷问道发生何事,疾请大夫过来相看。
皇甫卓只是觉得额痛又晕乎,此外倒没有大碍,却被众人这样小题大作,好像自己有多不堪一击似的,不禁觉得有些窘迫。他抬起眼,正好和初临对上视线,她静默地立在角落,小脸满是歉意和不知所措,皇甫卓想告诉她他没事,毋须害怕,只是人多不便说话,目光却不断往她身上瞄去。
皇甫一鸣接到通报赶了过来,看着儿子额头上的红肿处,沉声道:「这是怎麽回事?」
张大娘和青鸾支吾看着对方,皇甫卓尚未开口,初临便走到皇甫一鸣前头,垂头颤声忏道:「门主,是我的错,我在院子里踢蹴鞠,不小心踢中少主,害他昏了过去。」说完头垂得更低。
「我没有昏倒,」皇甫卓一脸不自在,「我只是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才会跌在地上。」他看向父亲,道:「我在榻上躺得久了,想出房走走舒活筋骨,蹴鞠飞来时来不及闪避,这才受了点皮肉之痛,不过没有大碍,再说她也不是故意的。」
张大娘连忙往前一站:「是我不好,我不该拿这麽硬实的蹴鞠让夏小姑娘玩的。」
「不,是我提议玩蹴鞠的,不玩就没事了,都怪我!」青鸾急着说道。
皇甫一鸣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回,并未发怒责怪,反而莞尔笑道:「既然并非刻意为之,那就不是什麽要紧事,不必急着自揽罪状。刀剑无眼,寻常玩物亦是,往後小心些便可,这件事不用放在心上,你们都先下去吧。」
张大娘和青鸾大喜,诺道:「是。」将初临带下去,余人也都让皇甫一鸣遣退。此间只剩下皇甫父子,皇甫卓趁机问道:「父亲,那女孩是谁?」
皇甫一鸣道:「为父正要告诉你,她是为父找来净化长离剑戾气的女童,五天前刚来,以後会在庄里长住下去。」遂将养剑之法和寻人一事简略一说。皇甫卓得知初临会在家中长住,心中十分高兴,但在父亲面前却压抑着喜色。
皇甫一鸣对儿子教养甚严,噣诫他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能丢了皇甫世家的脸面,皇甫卓时刻记在心里,因此不过十岁年纪,便已透着世家少主的架势。门中幼童甚少,与皇甫卓年纪相仿的弟子对他极是谨慎拘礼,皇甫卓每每看其他孩童处在一起玩得开心,一见他却毕恭毕敬,心中总是闷闷不乐,碍着少主身份又不好言说。他再如何早慧稳重,终究是个需要玩伴的孩子,因此对於初临来到一事才会这般欣喜。
初临回到房里,张大娘和青鸾都安慰她说没事,心里却仍是惴惴不安,在床沿呆坐半晌,轻抚放在内床的长离剑,喃道:「原来少主是长这样的,梦里可看不清。怎麽办呢,少主会不会让我给踢笨了……他这样身份的人如果笨了傻了,我是做牛做马也赔不起的……」
自第一日滴血之後,初临并不需要再为养剑一事特别做什麽,只是夜里伴着长离剑睡卧,白天自由行走,并无禁忌;除了前两日梦见皇甫卓并带他离开梦境以外,她不常做梦,但她知道剑里除了怨气以外还有个不知名的东西,那个和她一起带皇甫卓离开梦境的「人」。她问皇甫一鸣,他才告诉她那是长离剑灵,此外什麽也没提。
她没想到要再问,只觉得剑灵和她很亲,夜里眠睡之时,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自长离剑冰冷的剑身透出来,包围着她,令她说不出地安心。这时感受到手下长离剑传来阵阵温暖,似有安慰之意,初临往床上一躺,半靠半抱住长离剑,阖起眼大大叹了口气,也是玩得有些乏,不多时便睡着了。
翌日,她坐在房里绣花,绣的是一条自用的帕子,白底红纹,是一片枫叶,描样稚气,绣出来也是一团可爱。安静地绣了半晌,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你绣什麽呢?」
初临给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针扎了手,不由痛呼一声。皇甫卓早就来了一会儿,既顾忌她房中的长离剑,又见她心无旁骛地针绣,毫无觉察他的到来,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在房门外徘徊半晌後才豁了出去,鼓起勇气唤她,没想到却吓着她。他顾不得长离戾气会否再次侵袭自己,连忙跨进房里去看她手,只见白嫩的指头上一珠殷红,他有些慌,转头四处看有什麽能够止血的物事,目光在那未成的帕子上略停,差点要取之来用,最後还是打消念头,忙道:「我去拿伤药来!」
皇甫卓奔出两步,却听见初临在背後说道:「不用了!」转头见她将指头伸进嘴里吮了吮,又按住伤处,不多时血便止住了。「这算不上什麽伤啊。」她笑着说。
针细伤口小,血容易止住,初学女红的都免不了挨个几针,因此少有人在看见针伤时会大惊小怪;皇甫卓自幼习武,剑也学了三年,身上少不了练剑时不慎划伤的痕迹,自是对一般伤口见怪不怪,只是他看初临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当是禁不起半点痛的,出於护幼之情不忍见她受伤,才会方寸大乱。
「我……我不是有意吓你的。」
「嗯,我知道。」初临指了指椅子,「少主请坐。」
皇甫卓听她言语恭敬,不禁抿了抿唇,不答话也不落座,在房里踱着打量着,看见昨天那颗蹴鞠拭净了放在一旁的小箱子里,便道:「你今天不踢蹴鞠了?」
「青鸾姐姐说缓一阵子再玩。」初临看向他额头,他今天戴了一条金丝雷纹的抹额遮伤,瞧不出伤势,怯怯地问:「少主,你额上的伤……如何了?」
皇甫卓摸了摸额,笑道:「没事的,大夫也说无碍,就是瘀青了怕吓着人,这才遮起来。」
初临连忙道:「瘀青吗?我这儿有药酒,是我娘让我带过来的,我以前跌伤磕碰了,都用这药酒推揉,效果可好了,不如我给少主试试,说不定伤好得快。」对自己弄伤他一事仍是耿耿於怀,只想着要怎麽赔罪才好。
要说跌打伤药,皇甫这类武术世家所用药品可比寻常人家的要贵重有效几倍,但皇甫卓也没推辞,唔了一声点头道:「也好,你给我试试吧。」
初临大喜,忙去将药酒取出,从绣盘上拿下红叶帕子,将药酒沾在帕子上。皇甫卓看那抹雪白染上药酒的褐黄,不禁道:「可惜了这块帕子,白色一染上黄污,可就洗不掉了。」
「一条帕子算得了什麽,再绣便有啦。」
初临笑着,将药酒抹在皇甫卓额上瘀肿处,一手扶着他的头,一手轻轻推揉。虽然伤处一触即疼,但皇甫卓能忍,阖上眼任她摆布。初临看那瘀青色深可怖,心中歉疚更甚,低声道:「少主,对不起,很疼吧?」
皇甫卓摇了一下头,又连忙定住让初临继续,说道:「真的没事,你别放心上。」顿了顿,缓缓道:「我三年前被长离剑气所侵之後身子便不太济事,我本来想躲开那蹴鞠的,也以为能够躲开,可身体偏就笨重得很,来不及反应才会避不过,并不是你的错。」
这件事初临略听皇甫一鸣提过,此时听他语气消沉,不由得安慰道:「少主是生病了才会这样,不过没关系,我来把剑里的坏东西赶走,你的身子一定会好的。」
皇甫卓听她说得天真却诚挚,心中很是感动,不禁笑开了脸,道:「嗯,谢谢你。」
初临回以一笑:「不客气。」
皇甫卓瞥向长离剑,以往两次都是靠近它就出事,现在却毫无异样,他强烈的灵气感觉到长离剑上另有一股微弱的净和之气在调节戾气,令其欲发不能,看来父亲说的养剑之法的确有效。他俩年纪都还幼小,以为养剑就是这麽单纯的一回事,不会有任何错失。
初临在瘀青处又揉了好一阵,才松开手道:「好啦!」
小手的温软一离开额头,上药处先是一阵凉冷,接着见了药效,逐渐热辣起来,皇甫卓一边搧着额头,一边道:「这药酒不是只用一次便能好全的吧?」
初临点头道:「最好能连续用个几天,少主明天来不来?」
「嗯,明天还来。」皇甫卓停了一停,「对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夏初临。」
「夏初临……」皇甫卓嘴里念了几念,觉得这名字真好,听着便觉清爽可人,不禁问道:「你是初夏时节生的吗?」
初临咯咯笑道:「才不呢,我只是刚好姓夏。我娘说我爹很喜欢一首诗,诗是这样的:『终去思无尽,初临情未央;一朝离别久,何时入梦乡。』爹爹是从中选字给我取了初临这名字的。那麽少主叫什麽名字?」
「皇甫卓,卓绝的卓。」他忍不住挺直腰背,「是父亲寄望我卓越出色之意。」
初临清甜一笑:「嗯,少主以後一定会是人中之龙的。」
两人都是心无杂思的孩童年纪,这一番来去之後便不再感到那麽隔阂拘束。皇甫卓心中开怀,将箱子里的蹴鞠拿起,在房中踢了几踢,笑道:「走,咱们玩蹴鞠去!」
初临先是迟疑:「可是……」瞄了他额头一眼。
皇甫卓抱起蹴鞠拉过她的手往外走,她的掌一如梦境,柔软熨人。
「陪我一会儿,很久没人陪我玩了。」
初临本就心动,听他这一说便去了顾虑,两人高高兴兴地在屋外玩了起来。床上的长离剑应和着两人笑声般灵气氤氲,自头至尾始终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