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枫村之所以叫望枫村,是因为它邻近丹枫谷,谷中清溪的支流通过村子,在村里就能望见远处谷口的枫树,於是藉此取了这个望而生义的村名。村中稀疏立着几株谷中拓扩出来的枫树,正是秋好枫艳的季节,火红金黄的枫叶将一派青郁村貌点缀上鲜明的颜色。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娃坐在村口大槐树的枝干上,悠悠晃荡着双脚,一只松鼠从树顶溜下,看见有人时停了下来,两颗小黑眼珠戒备地盯着她猛瞧,她略转头微笑看着牠,没有一般孩子看见可爱动物就巴不得扑上去捉来玩弄的兴奋,女娃不惊扰,不逗耍,只当牠是这棵树其他的来客,自顾自坐着,全不搭理。松鼠看了一会儿,又靠近了些,见这人不烦自己,便放心地爬梳尾毛,自得其乐地玩了起来。
夏初临静静凝望着整个村子,想仔仔细细地将家乡的模样牢刻在心,作为离开之後的凭念。也不知这一走,什麽时候才能回来。
两天前,几个来自开封的男人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雨,下在这个纯朴的小村,引起前所未有的骚动。那几个装束有如蓝天白云的男人来自皇甫世家,声称要替皇甫家小少主寻一名剑僮,邀请年岁相符的孩童带着生辰八字到村长家,接受挑选。
皇甫世家的名声即使在这样僻静的乡村中依然响亮,对纯朴的村民来说,他们就像天一样难以高攀,此时难得有这样一个当真从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能够与世家沾上关系,即使是条件不符合的孩子,也都让家中长辈带上村长家碰碰运气。至於为何挑个剑僮还得合八字,单纯的村民只当是城里多规矩,并未多思。
夏初临的母亲对攀结世家并无想望,也不欲女儿小小年纪就离开身边,本来不想和其他人争,却是夏初临自告奋勇,一双灵动秀目泛着积极的潋光。父亲去世後,母女俩日子过得清苦,夏初临每每见到村中进去城里当人家丫鬟的大姐姐们给家里捎来家用,心中总是羡慕不已,巴不得自己快快长大,也能进城挣钱,替母亲分劳解忧。
早慧而单纯的她并不知道丫鬟和剑僮有何分别,她只知道不用等到长大,现在就有机会进城,就算是为仆做婢,只要替人做事,就能帮助家用。夏氏拗不过女儿的执着,也实在是日子艰难,便顺她的意带她来到村长家,和其他孩童一起接受挑选。
皇甫弟子一个一个对照生辰,来到夏初临时,那弟子重覆对了好几次後又谨慎地问夏氏:「这孩子的八字确定无误?」
夏氏连忙称是,那弟子就激动了起来,召来另一个弟子低声吩咐:「快去回报门主,说找到了!」便请夏氏母女到後院候着。日头过中不久,一辆气派的马车驶进村子,看得村民赞叹不绝,车上下来一个皇甫世家的男人,夏初临本以为村长就是她看过最有威严的人了,想不到这男人比村长还要威武百倍,他目光一扫,没人敢喘上一口大气。
皇甫一鸣俯身打量她,有些意外乡村之中竟有长相这般白净得不见俗野之气的孩子,有如野草堆中一朵可爱的小花,他嗯了一声,道:「就是这女童?」
夏初临畏惧地往後缩了缩,一旁的弟子回话道:「是,对过好几次了,不会有错。」
皇甫一鸣拍腿笑了起来,笑声若洪钟阵阵震荡着夏初临的心。皇甫一鸣亲自与夏氏谈论入府事宜,他看得出来夏家家境清寒,遂承诺了一般人家买收丫鬟的十倍定银,这数字令夏氏震惊得说不出话,愣着不知该作何回应。他并恳请夏氏让女儿两天後就进府──虽是恳请,皇甫一鸣还是能将话说得不卑不亢,既不失礼於人,又不失仪於己。一个威震一方的世家之主这般客气,夏氏受宠若惊到不知所措,只能慌张应允。
就是今天了,皇甫家来接她的人应该就要到了吧。凉风轻轻拂着夏初临柔软的发,有几根刺进眼睛,搔得她痒出了泪,愈流愈多,她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啜泣片刻便抹掉眼泪,平复心里对母亲的依恋和对未来的恐惧。
马车声由远而近,将松鼠吓得一溜烟跑了,驾车的皇甫弟子看见坐在树上的夏初临时愣了愣,却是没想到这外表文秀的女娃竟然爬得这麽高。他哪里知道村子不像城里有着各种玩意儿,也就近山树多,村里孩子们就地取材,个个能攀能爬,就是秀气的女孩子也不例外。那弟子看夏初临跃下树时的动作带着孩童特有的灵敏,又对着自己露出一个毫不防备的笑容,也不禁对她一笑。看来是个活泼健康的孩子。
同来迎接的还有一位和霭可亲的张大娘。皇甫一鸣想得很周到,由女人来接备,同为女子的夏氏多少便可生出托付之心。张大娘拍着夏氏的手,柔声道:「娘子只管放心,咱皇甫家是不会亏待人的,即便是我们下人,门主也不曾苛待我们。」夏氏点头,泪如泉涌,母女俩抱着哭了一阵,才洒泪相别。
上车出了村子,夏初临便收声不哭,认真地听张大娘讲解门中情况和规矩。他们取道丹枫谷,夏初临一直很向往此地,以前从树上望过去是一顶一顶的树蓬,到了秋天整座山谷就像燃烧了起来一样,金红耀眼,远看总觉得美得有些惊心动魄。大人告诫谷中可能有野兽出没,她和其他孩童胆小不敢进谷,因此丹枫谷於她来说仍是个想像中的地方,这时身在此间,小孩子掩不住兴奋,便揭窗探出了半个身子去看。
张大娘怕她摔出去,哎唷连声,抱住她挂在里头的身子,又惊又好笑。但见谷中裸岩嶙峋,大大小小的枫树沿着峭壁生长,连绵不绝,一弯碧溪盘着山体几匝几绕,在谷底注成清澈见底的青潭,几株特别大的枫树开在潭中央,风景美得夺人呼吸。
初临赞叹出声,缩进车里,央求道:「大娘,我能不能下车看一看?一下子就好。」
张大娘为难地看着她企盼的小脸,虽然心里想允,但知道门主正翘首等着他们回去,不敢有半分耽搁,只好道:「怕是不太方便,不如我让外头小哥稍微行得慢点,好不?」
初临不敢强求,点了点头,仍旧探着身子往外看。马车所行的山路并不甚宽,一边是岩壁,一边是断崖,望出去直接就能俯瞰谷底水晶般的青碧水潭,阳光在落满红叶的水面上闪烁着点点金芒,真像是以潭为幕、镶嵌其上的星星。看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些辛苦,又舍不得不看,便坐回车内,趴在窗沿上眺着。驾车弟子亦不敢缓行太久,加重了马鞭力道,车子重又加速行驶起来。
碧溪让黄岩遮住了,映入眼帘的是开封城高大的城墙,谷中枫林扩散至开封之外,稍一抬眼就可见到枫树探上墙头,对着城内抖落枝头瑰艳。马车上了石板道,平稳得像在滑行一般,蹄声踏响石道的声音十分清脆悦耳,初临望着窗外流淌过去的街景,眼界大开,开封城的气派繁华着实超乎她想像,光这样走马看花,就令她眼花撩乱。
她下了车,更加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大气的仁义山庄,竟要被那股气势压得动弹不得。还来不及打量四周便被带进门,走了几步张大娘放开她的手,柔声道:「小妹妹先去主厅见门主,我去看看你以後住的地方还有什麽没打点好的。」说完便走了。
初临有种顿失依靠的感觉,提着心跟在弟子後头亦步亦趋,所见是白砖黛瓦,灰墙红窗,每个细节每个角落都是经过规测量划的,就连花圃都不见杂乱,所植花草很是一致,这份规矩看得她更加紧张起来,但那些长在府中四处可见的枫树令她联想到清灵绝美的丹枫谷,不禁生出亲切之感,心头压力登时纾解不少。
来到主厅外,弟子并未带她进厅,而是让守门弟子传话进去,说是人来了。须臾,守门弟子出来说道:「门主说直接带去别院,先安置好,他等会儿过去。」弟子应了声,领着她往左首别院而去。
过了几进门洞,遇见之人莫不对她投以奇异的眼光,最後来到客房所在的别院一隅,张大娘也在这里,另外还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婢女,大娘向初临介绍道:「这是青鸾,是往後服侍你的丫鬟。」
初临唤道:「青鸾姐姐。」
青鸾笑着应了声,忍不住轻捏她白嫩的脸颊,赞道:「好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真讨人喜欢。」
大娘指着一间房,说道:「里头都张罗好了,以後你就住这房间。」
初临好奇地走进去,只见那些桌椅格架、花瓶字画等的摆设都是前所未见的精巧,张着小嘴看得目不暇给,再三确认:「这儿以後真的就是我的房间?」
「是啊,这间房是别院客房中最别致清幽的,小妹妹要是不喜欢,我向门主禀报一声,给你换一间。」
初临连忙摇手道:「不不,这一间很好了,不用换。」说着一脚踩上地上软绒绒的毯子,不禁低呼一声,连忙跳开,紧张地赔罪:「对不住,我顾着瞧东西,没注意地上。」
张大娘笑道:「不妨事,地毯本来就是给人走的,你要不在上头踩踩,地毯哪还能是地毯?」
初临睁大双眼,想不到这花样繁丽的毯子是铺地上用的,又是惊奇又是新鲜,便在上头尝试地走了几圈。屋子打量过一轮,不知接下来干什麽好,张大娘也只是笑瞅着她,她无所适从地呆站着,怯怯地问:「大娘,我的活儿是什麽?我会洒扫,也会帮着娘煮食,刺绣什麽的娘也教过我,女红还说得过去……只要是交待给我的活儿,我都会努力做好的!」
张大娘哎呀一声,疼惜地摸着她的头,柔笑道:「门主说你是来伴剑的,该是不必做这些个杂活,你且等着,一会儿门主便来看你,你就能知道自己该干什麽了。」怕她仍觉不自在,便让青鸾去备了茶水小点,让她吃着分分心。
初临坐在椅上轻轻晃荡着构不着地的小脚,一面吃着胶枣糕,一面端详茶盏的图样,正是放松的时候,突然皇甫一鸣偕着一位弟子来到,她一见他就赶紧将糕点放回盘中,抹了抹嘴跳下地站好,眼睛看着地上,福了一福:「皇甫门主安好。」
皇甫一鸣嗯了一声,在椅上坐下。他没发话,她就更加不敢吭声。
「你叫夏初临?」
「是。」
「嗯,名字倒是别致,看来你父母也不是俗人。」皇甫一鸣见她一直低着头,道:「把头抬起来。」
初临吞了口唾沫,依言照做。上次望枫村初见时,皇甫一鸣只是约略看了几眼,并未仔细打量,这时加一端详,见她年貌虽然稚幼,但五官十分清致,灵秀之外更有一股旁人少有的纯净之感,不禁赞许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蜀山长老告诉他,能用来净化怨气者,必定是个心性净灵纯美之人,无此不能相抵。人说相由心生,这女童气质如此,心性想必也是难得。
皇甫一鸣让身後弟子走上前,初临这时才注意到那弟子捧着一把长剑,他将长离剑放在桌上,皇甫一鸣使个眼色,弟子马上让大娘青鸾跟着他退下,并带上房门。两人独处,初临只觉无限压迫。
皇甫一鸣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小妹妹,我请你来不是要你为奴为婢,而是希望你帮我皇甫家一个忙。」
初临疑惑地眨了眨眼。眼前这人是大人物,他一个偌大的皇甫世家会有什麽是需要她帮忙的?
「我有一个大你几岁的儿子,他被这把剑的戾气给伤着了,病在榻上不起,你或许能替我净化这把剑的戾气,如果能成,我儿子就能好起来。」
初临不是很明白什麽是净化戾气,但大略能懂他的意思,便用自己的话问了一次:「门主的意思是,我能把这剑上的坏东西赶走,只要坏东西走了,少主身体就会好?」
皇甫一鸣微笑道:「对,就是这意思。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当这把剑的养剑人?」
初临想着养剑人大概和所谓剑僮没什麽不同,并不觉为难,皇甫一鸣怕她不允,又输诚道:「皇甫家不会亏缺於你,我会命人定时上你家呈礼,让你母亲无生活之虞,你在这儿不用担心她。」
初临连忙摇手道:「不不,门主不用这样,您已经给了我们好多好多银子了,娘说那是她一辈子也吃喝不尽的数目,再多的我们承受不起。」
皇甫一鸣笑容多了些柔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好孩子,这是我该做的。」眼神微敛,又道:「不论如何,我皇甫家都会待你好的。」
初临对他的畏惧略淡,朝他纯真一笑,道:「那麽门主,我要怎麽当养剑人呢?」
皇甫一鸣将长离剑从剑鞘取出,甫出鞘,露在外头的剑身便涌出滚滚邪气,他看了一眼初临,见她毫无感应,跟着以针刺破她指头,滴了一滴血在长离剑上。血滴落下的瞬间,邪气大为翻腾,初临身子陡地一震,啊地叫了一声。剑上邪气畏之如虎地避开滴血之处,几个眨眼就消隐无踪,那滴血也不见了,竟是让剑身给吸收了进去。
皇甫一鸣见她呆站不语,忙问:「你感觉如何?」
初临愣愣地回答:「刚才……好像有股力量撞进我身子里,我……我好像看见一个影子……」
皇甫一鸣心头一动。
「你现在可觉得不适?」
初临摇摇头,怔愣地看着桌上长剑。
「门主,这剑叫什麽名字?」
「长离,是我皇甫家世代家传的宝剑。」
初临喃喃:「长离……」伸手轻抚剑身,感觉那剑里面,好似有什麽与她互相呼应。
皇甫一鸣看着她与剑若有所思,严肃面容泛起一丝不可测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