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气了吗?」
半晌听得斑目沉沉地问,语调拖曳在空气里。彩见的手稍作停歇,并没有回答的意愿,置若罔闻继续擦拭已经乾涸发黑的血污,斑目又问了一次,语气缓慢,却没有乞求的意思,单纯只想图个答案。
真像个烦人的小孩子。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斑目一脸从容,喃喃着,「生气了嘛……」
彩见皱起眉。
「只是很不能理解,没有生气。」她不晓得为什麽要对他解释。
从心底深处蔓延而上「不愿意让斑目失望」的念头,使得彩见困惑起来。她无意识轻轻在伤口上吹口气,因为帮好动又怕痛的幸见擦药时她会这麽做。斑目的手挣扎了一下,彩见抬眼,发现斑目的脸泛红,於是随口说句抱歉,低下头细细回想,有点懊悔自己为什麽担心他怕不怕痛。
总觉得痛就应该喊出来,忍耐一点意义也没有。
斑目别过脸,眼神有些抓不着焦距,游移着,「吓我一跳。」有些想收回手,被彩见冷冷一瞪打消主意,但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等我把绷带缠好你再走--」突然想到自己是翘了课来帮他包紮伤口,彩见不悦地又扫了斑目一眼,後者却露出无邪的笑容後垂下脑袋,另外一只手放在膝盖上,盯起她的手看。
他把话含在嘴里,「其实不擦药也会好,真的。」
「……闭嘴。」
斑目抬起投察言观色,又掉头,过长的黑发在他眉上晃荡,有股冲动想把它整理好,好好看看少年原本的面目。
「我啊,从小到大受伤,习惯了。」
彩见将纱布贴好後,斑目冒出一句。
「和我弟弟差不多,喜欢打架闹事然後搞得全身是伤,也很爱逞强。」闻言她如此不以为然地道。
斑目的眼睛闪着奇异的神色,像是疑惑,又像是嘲笑,来不及猜测他又说了句使彩见动弹不得的话:「不是喔,以前的伤都是我爸爸留下的。」
她喉头紧缩了下,但装得若无其事。
「喝完酒会像发疯一样,抓到谁就狠狠揍一顿,真的很痛呢。可是後来我发现如果不哭不喊痛,身上像被火烧过一样的感觉会不那麽明显……」
为什麽可以用这种表情对人谈起这种事?眼神空洞宛如谈论的是别人,而非自身,彩见对於斑目近乎病态的冷漠的神情感到慌张,她咽下唾沫,说声「包好了」,连忙放开少年的手腕。斑目才恢复先前的模样,含点笑意打量纱布,眷恋不舍地抚摸着。
彩见清楚底下藏着多麽狰狞的伤口。
「谢谢。」
斑目说,眼底的喜色刺眼,彩见不愿正视。她看了眼手表说「要回去上课了」,斑目眨眨眼,轻轻「嗯」声,好像还有什麽话要说,可是最後他只是又别开眼。
「我走罗,你也快点回去上课。」
「嗯。」
彩见心神不宁地回到教室,进去和老师道歉,平常没有什麽忤逆作为的缘故,肚子痛这种说词轻而易举就被接纳了。摊开课本,她对於方才听见的话耿耿於怀,少年霎那漠然的神情如同废墟一般荒凉,那是她自小以来从未目睹过的情绪。
是家暴吧?使人感到不知所措的一个事实。但彩见也束手无策,她不是个像景子将行动派宗旨贯彻始终的人,鲜少有疯狂脱序的举动,常常仅是远远地观望,因为她明白鲁莽行事的後果是什麽。
那假装没听见,就好了。
彩见把拇指放在唇间囓咬,手臂被折断又癒合的地方隐隐作痛着。
『二年D班斑目咲同学、斑目咲同学,请迅速至辅导处……』
下课时後广播平板的女声响起耳熟的名字,斑目该不会又惹事了吧?彩见一想起才包紮好的伤口说不定付诸流水,不免觉得无奈,几秒後,木原小巧的身影匆匆一闪而过,仅能看到她飞舞在身後的长发,彩见盯着门口几个男生笑着朝木原跑去的方向看,她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无计可施。
下午去办公室找木原,她正一脸烦恼盯着桌上看,彩见轻叩办公室的门,她回神来,微笑问说「有什麽事吗」。
「……老师你迟到了。」
木原愣了下,後来慌张地看向时钟,嘴里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手忙脚乱收拾上课要用的东西。彩见一脸平静,嘴边若有似无地笑着,她的视线游离了下,吞吞吐吐地问。
「请问,又是斑目的事吗?」
「啊……」木原发出小小的惊呼,动作停下,眼神像只受到惊吓的鹿。
彩见耸肩,「我也算认识他。」
木原只是牵起嘴角,将东西夹在胁下,没有对彩见的问题做出正面的回应,轻拍彩见的手臂,走出办公室去。彩见并没有感到泄气,她跟随木原小巧的脚步,教师的身高比她略矮一些,能够清楚看见她垂下的睫毛眨动。
「不晓得该不该和你说呢……」一句话从木原口里缓缓吐出。
彩见仍旧保持微笑,「可以啊。我口风很紧的,老师。」
「不会很奇怪吗?」
「当然不会。」
木原没有缓下速度,她露出沉思的神情,「……斑目今天又和人打架了,听人说,是他自己主动挑衅一群人。奇怪的是,他被打时一点还手的意愿也没有。」
蓦然回想起他舔舐伤口的模样。
彩见的呼吸随之一窒。
「我已经拿他没办法了,真是的。我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学生,根本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麽,以前学的东西都白学了……那些理论无法实践在这样的学生身上,这样子的老师是不是很没用?」木原说着,渐渐听出些鼻音来。她深呼吸一口气,大概觉得些微丢脸,耳根子红了起来。
「老师不用太担心。」
「我也知道,但现在是个瓶颈。说不烦恼跨越不过去是骗人的呢。」木原勉强一笑,又落寞地补上一句,「好没用啊……」
彩见安静地与她继续向前走。如果按照那家伙的思考回路,一定会认为因此懊恼的木原莫名奇妙。该说他自私还是不懂人情世故?自己心里也没有个底。
进教室後木原变得与以往无异,仍是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身为教师似乎都该学会这种伎俩,笑着面对学生,如同神父开导迷途羔羊一样,总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压到身体最底层,自此盛的只有别人的烦忧没有自身的。
她以後绝对不想当老师。
下课後彩见趴在桌上休息,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外头一闪而过,心想风头没过斑目应该没有那麽明目张胆才对,可是她低估对方的粗神经了。只见斑目冒出半颗头,乌黑的眼眸专注看往这里,视若无睹地翻过身後,却一直感到芒刺在背的视线不冷不热戳着颈後。
混帐。
粗鲁地戴上眼镜,彩见满脸杀气走出教室,有人窃笑,不过顾不了那麽多。斑目显眼地蹲在教室窗边,鼻青脸肿着,制服上还有一点一点的血污。咎由自取,这麽一想,连最基本的怜悯都能舍弃,彩见盯着他看,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麽。然而他一脸无辜,彷佛彩见不该摆出这麽凶狠的架势迎接他。
斑目带点怯懦地移开视线,还是巴着窗台不放,委屈地说,「想跟你吃午餐……」
她咬牙切齿,「午餐时间早过了。」
「我没吃。」理直气壮,晃晃手里的红豆面包。
接着基於无奈,彩见陪他到操场去吃午餐,坚持要他在下课时间里吃完。斑目笑眯了眼,没反对,认命地一口接一口,很快就把一个面包解决七八分。真不愧是发育期的男生,彩见想,一边注意他红肿的眼角,还有脖子上明显的手指勒痕。
「……你为什麽又打架,吃饱没事干吗?」
斑目表情一下子腼腆起来,却没有回答的意愿。
等待一段沉默後,彩见收回打量那些斑驳伤痕的眼光,喃喃,「随便你,我不管这麽多了。」
少年日渐被琢磨得方正的下颌忽然一绷,直视彩见。他用手指抹过面包屑,心不在焉地轻含住指尖,噘起嘴吸吮起来,拿出来时已经是如烫伤般的深红色。
「那是因为我想见你。」
像是震撼弹一样的回答彩见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