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雷鸣对她有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初星仍毫不顾念。雷鸣死後,帮内一阵混乱,原本的副帮主以代理之姿出面领导,且以为雷鸣复仇为号召,承诺:
「谁杀了她,便是副帮主。」
他是真要倾尽全帮之力追杀她。
为雷鸣报仇也好,巩固自己地位也好。怪异的是,在初星脱身雷风帮之後几日内,身边竟毫无动静,令她不解。却在路上顺势伸手扶住一名哭哭啼啼朝着自己踉跄而来的女子时,被她以暗藏的匕首深深划了一刀,就在初星的右手臂上。
他们来阴的。
初星隐忍右臂的剧痛,以左手夺过匕首,一把便杀了那女人。原本埋伏在暗处的帮众们伺机涌上,任凭初星身手再如何矫健了得,却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抵抗众人博了命似的追杀。於是负伤逃上了自己最是熟悉的深山里,果真他们没有一个胆敢贸然上来。
遇见了江楚之後,她又在山里徘徊了几个月,连确切的时间都无法记得,那样的日子,宁静荒凉得恐怖。在某个靠着树休息的夜晚,初星警觉到怪异的热度,竟是林中起了火。
她要逃,却在黑暗中绊了脚。但初星还是凭着筛落树林间的几丝月光,以及对於山林的熟悉,及时脱出火海。
「……我下山後,只知道死命地逃,远远地见这里有喧闹声,便打定主意躲进来了。」然後,就是江楚所参与的。
江楚伫立在门边,静静地听着。即使明白初星的陈述中有着明显的缺漏,也不打算多做追问。
「别浸太久,会晕头的。」江楚隔着门窗,对着里头的初星说,语气不改温柔。
「你是大夫?」是夜,初星问。
初星本以为江楚要她喝的药,只是寻常强身健体的补药,毕竟江楚私自藏她在府中,怎有可能请来大夫诊视,可那药喝了後,虚弱的身子及伤处却真的好转起来,不过一、两日光景,初星便觉得好似回复到受伤前的状态。连原先右臂上那道最深的伤口都已癒合,只留下浅浅的伤疤,江楚还留了一个小瓷瓶,要她自己涂在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上。
思及药浴,以及那日初遇,江楚要她以紫荆草止血。
初星不免有了他是大夫的想法。
「不是,」江楚轻轻摇头,「只是略通药理。」
寿春堂的少主若只是略通药理,恐怕也没有人敢称上精通了。
初星一直都知道自己睡在江楚的房间,因为房间里一袭素雅无尘的气质,与他如出一辙;但她那夜才知,自己病卧的那几晚,江楚并没有在别的房间休息,而是伏趴在外间的案上,直到清晨醒来。
「担心你晚上有事,又不敢唤人。」对於初星问他为什麽,江楚只是这样回答。
初星又是一怔。那晚,身上的伤病已经稍稍消退,但她却一时难以入眠,没来由地总是盯着内房与外间相隔的那扇门,直至经不住睡意才沉沉睡去。
翌夜,深沉且静谧。
初星俐落地翻过墙头,悄然无声地走向江府後花园旁一座僻静的院落。这里亮着江府後院里唯一的一盏烛灯,由白色的窗纸中透出,温柔的鹅黄亮光在黑夜中晕染。
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白衣男子傍窗斜倚,头靠着窗框,眼眸深敛,吐息缓稳,似是睡着了,而半开的窗扫入一阵阵夜晚的凉风。
初星悄悄走近,不想惊动他,顺手抓起挂在一旁椅背上的一件外出披风。
「你……回来啦?」察觉到初星的靠近,江楚由尚未深睡的状态转醒。
江楚看见初星手上拎着的披风,微微一笑,温润胜月。
初星没料到他的浅眠,下意识将披风扔挂到一旁的椅子上,有些手足无措。「我、我只是……」
「你……杀人了?」嗅到一丝稀薄的腥味,江楚眼眸微敛。
江楚看着她腰间多出的一把长剑,又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残留的一丝血腥味,即使一身白衣的初星没有在衣衫上沾附到任何一点血迹。
她头一回破例穿了一袭白衣,以往的她从不穿白衣,一来是溅上了血的白衣太过怵目惊心,斑斑血迹总似向自己昭示着深重的杀孽;等到她的身手已经精进到连一丝血迹都不会向身上沾惹时,她却觉得自己配不上那般圣洁无瑕的颜色。
她向来只着一身的红,或者一身的黑。红者如鲜血,黑者若幽夜,这才是与她般配的。
而现在穿着的这一身白衣,是江楚在那日沐浴後给她替换上的,不是穿来别扭的儒服,而是一身俐落的裤装。细心的江楚刻意找出了数年前的旧衣,穿在高挑的初星身上,除了裤管仍是有点过长而被初星紮入绑腿之外,其他部分都意外地相合。
「嗯。」初星没有否认。作为给江楚的回应,她的语音低微地像是不小心溢出唇齿。
「为什麽呢?」江楚问着,但不含丝毫愠怒。
「一绝後患。」初星答着,蛮不在乎。
初星的身体在长年的训练下有着甚是强健的底子,即使如日前般伤痕累累,却也因为皆没有伤及要害而得以在两三日内就几近康复。在她养好伤之後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雷风帮那群人歼灭殆尽,以免三天两头遇人追杀,夜长梦多。
还有一个极小、极小的原因是:她不想要累及江楚。
初星趁着江楚陪着江夫人进城探望在宴会上受伤的穆夫人时,悄悄离开江府,手无寸铁地来到雷风帮的所在地,她先到雷鸣房中找回自己当初仓促扔下的佩剑,如她所料,除了雷鸣的屍首被移置到大厅以外,房中完全没有人整理过,也没有人动过她丢在那里的剑。
当她以一身雪白之姿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
失了首领便失了纪律的众人,一点都没有身在江湖应该有的警觉。不到一刻钟,便全部让初星送去陪伴雷鸣走这趟黄泉路了,当作她作为他十几年义女,最後的报返。
「初星……我知道江湖凶险,可是不能这样任意杀戮。」
「你想跟我讲什麽仁义道德的大道理吗?」初星冷哼。她讨厌江楚这样一脸怜悯地看着她。
「……」不是的,他只是不想见她一身杀孽。
不希望再见到她每个梦呓都是惊惧的呼喊,如一头困兽被困在自己充满血色的梦中,逃脱不得。就如同初星昏厥时,他陪在她身侧的那个夜晚。
有时他在外间睡下,会隐隐约约听见她的叫唤,低沉微渺,来到她身旁,才知是她的梦呓。而初星,总是眉头紧拧,额上渗着一片薄薄的冷汗。
「夜深了,早些休息。」江楚见初星抗拒,不再多说。
不等她回话,他旋身便出了房门,留下初星一人在偌大的房中,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