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酒的时候,他懒懒地躺在草蓆上。
她喝了几口,停下,把酒囊盖子塞上,递还给他。她想起方才出门,藏於怀中的一本书,掏出一看,是《欧阳修文选》,不过不是译成满文版本的,而是汉文版。打开书册浏览了一下,她找到〈泷冈阡表〉一文。
找到後,她趋近他,问道:「贝勒爷,您……,这些天可还好吗?」
他转过头来,莫名奇妙回问道:「何以如是问?」
「会离开盛京来此,不就是想忘掉伤心事?」
「我看起来很伤心吗?」
她反问道:「那您不伤心吗?」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当一个人很伤心的时候,其实表现於外的不见得会是大悲大嚎或大哭。」
他起身,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我家乡有句话是这麽说的,『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意思是,有娘亲疼爱的孩子,在娘亲心里就像个宝贝一样。可很多人通常都等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在』时,才会惊觉原来有爹娘在身边感觉真好,真幸福。」
她的话,触动了他的思母情怀。
她淡笑了下,说:「我手里这本书,是《欧阳修文选》,里头有篇文章〈泷冈阡表〉,」她摊开了书,指着该篇文章。「这是欧阳修在他父亲逝世六十年後所写下的一篇悼文。他四岁时,父亲便去世了,所以,他对父亲的印象其实是很馍糊的,皆是由娘亲口里才能得知父亲的德行。」
她看了看那篇文章,朗朗地念诵起来。「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於衣食,以长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後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於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於丧适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他听不懂,只能讷讷地看着她。
她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只穆然道:「方才所念诵的是这篇文章中的前一小段,内容大致是说,欧阳修的娘亲告诉他,他父亲在世时虽家贫,但为官清廉,及孝顺母亲的事迹。欧阳修四岁丧父,对其印象本不深刻,然其父点滴,皆由娘亲口述告知。娘亲对自小失怙的欧阳修而言,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是她,将欧阳修之父的德行典范传承给自己的儿子,从小就教导他孝顺之道。从这一小段文章中所记述的内容看来,即可得知欧阳修与其母之情甚笃;其父与其祖母的感情亦甚笃。愈是感情甚笃,当娘亲逝去时,其内心的痛苦则往往愈形加剧。」
他仍未说话,只静默地看着她,眼瞳里映有尚未消溶的雪,清亮亦有她。且,她所说的话,让他想起了自个儿额娘,忆及额娘自小的殷殷教诲,述说汗父争战的点点滴滴,以及母子相处和乐的丝丝回忆,心中同时有股暖流与疼痛流过。
她笑了笑,「我最主要想说的是,只要是凡人,终有父母离去的一天,无人例外。就拿现下的我来说吧,也是和父母生生别离,再无相见之日。可是,即便再痛再苦,我也不能不思量着,眼下的日子该怎麽过。不是吗?」她每每忆及二十一世纪的父母,心便揪着,疼着。
他错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所意指的乃是当日於边境,他纵容手下杀害她一家的事情。「你恨我,是不是?」
她意会不过来,不解地看着他。
「你一定恨我纵容手下,杀害你全家。是吗?」
她一听,心下了然,原来是他错将她当成昔日的农家女朱儿。此时她肉身虽是朱儿,然而灵魂却是沈沉璧。「不,我,不恨你了。」她暂且以朱儿的立场来回话。
「怎麽可能不恨?」他问。
「爱恨情愁,皆为世间原本所没有的,乃因其心所想像而产生。佛家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果,你的心不去想着这些事情,那麽这些苦痛又怎麽会找上你?」
他淡然一笑,「额娘被迫殉葬时,曾交代过,你是个不简单的姑娘,日後有事尽可找你商量。我想,你果真是个很有智慧的姑娘。」他自她手中拿过那本《欧阳修文集》,虽不懂其义,但还是随意翻了几页。「看来,你还真是念过不少书。」
「念书,不一定为求功名利禄,倒是可以提升智慧,兼之修身养性。」
他心想,虽然自己很恨皇太极,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值得自己所学习与佩服之处。「难怪大汗如此喜爱汉学,果真书里能学得许多增长智慧的见识。说实话,我并不喜欢汉学,所以念得汉书也不够多,如今听得你一番开解,倒应该多念些汉书才是了。」
她点头,笑开。「嗯。」
草蓆上,两人说话说得累了,他恣意地躺下来睡觉。见他躺下,她也学他躺下,将书盖在脸上。大雪地里,霜雪虽未完全消霁,然而暖阳这般大喇喇地晒着,又喝了些酒,心暖身热,倒也不怎麽觉得冷了。未料两人竟都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待她醒来已近晌午,她四处寻找仍未见到他,举目远望,这才见他正坐在一棵树上,而马儿就在树底下歇憩。
她跑了过去,又是气喘吁吁。
他在树上看着她,「喂,爬上来吧,这儿看去,风景很好。」
「我哪爬得上去呀?」
他激她,「你就这麽不中用?」
她有些气恼,扁嘴看着他,沉吟了会儿,不想被他看扁,遂一步步慢慢地往树上爬,双手双脚全派上了用场。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於爬上了那棵索然毫无绿荫遮蔽却又点点霜白的大树。
两人在树上望见陵寝附近一片皑皑雪白,无垠无际,像是条无瑕亮洁的奶白色丝绸,柔柔輭輭地覆於人间,似年岁静好。所有仇恨怨嫉、悲欢离愁,彷若皆被雪白刷新归零了似地,荡然消霁。
夕阳西下,霞彩似上演玄英之初戏码戏台後的光影掩映,他策马,呼呼喝喝,开襟而向北风,一腔豪气干云般骋去,速速地带着她返回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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