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上幼稚园,因为那不是义务教育,况且有些私立的还贵得要命。
当别的小孩正无忧无虑地坐在教室吃点心、玩玩具,我正马不停蹄地写着妈妈给我买的小学中年级数学习题。
四则运算对我来说还算简单,只要记着「先乘除,後加减」的规则,再困难的题型都变得容易许多。
我的计算能力很强,二、三位数以上的乘法我已经到了精熟的地步,还不用计算纸计算,数字像在跳舞似的,很快便在脑海中拼凑出答案。
加减法更不用说了,对我来说,五岁要是还算不好,就应该去面壁思过了。
等我该上小学时,中年级的课程我也已经读完,准备翻开高年级的课程。
爸妈并没有告诉学校太多关於我的事情,只有在新生基本资料的特殊疾病栏填了「自闭症」,就没有其他的了。
学校起先有询问爸妈是否要让我就读资源班,但是立刻被婉拒。
我想,爸妈是期望我能像正常小孩一样的成长吧。就像我所希望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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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入小小的教室,里面闹哄哄的乱成一片,有的在哭,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吃早餐。
老师还没到,唯一的几个家长都忙着处理自家的小孩,谁有空管班上秩序?
我有些无奈,慢慢地走到角落边的小位置,一个很「适合我」的位置,靠着窗,又是这一排的最後一个。
看到有些小孩,爸妈都在身边伺候,我不禁低头想想我自己,爸爸要去大学教书,没空送我来;妈妈因为我无语的坚持,只是在校门口摸摸我的脸颊跟我道别,所以也没有进到教室。
我拍一拍桌上细小的灰尘,从书包拿出读了三分之二的小说∣∣《化身博士》,罗勃特˙路易斯之作。那也是爸爸书房中的其中一本,一本我很喜欢、让我反覆看了许多次的书。
阅读得正起劲,一个身高跟我差不多的女生走到我的坐位旁,带着娇羞,轻轻地对我说:「你好,你叫什麽名字?」
我愣了愣,从书中抬起头看着她。
片刻後,她见我毫无反应,於是又问:「你干麽不理我?不会说话吗?还是听不懂?」她瞪大眼睛,好像看到稀有动物。
不对,不是不理她,是被她突然的搭讪吓了一跳;不是我不会说话,而是因为我从小就不想说话,导致现在也开不了口;也不是听不懂,甚至我还很有自信地认为,我听得懂的话语绝对比她多。
我在心里呐喊,却无法让她明了。於是对她再次摇了摇头,她却会错意以为我真是个哑巴或智障,眼神中带着纳闷和鄙夷。
最後无计可施之下,我拉住她,拿出我的笔记本和笔,端正地写下:「我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想说。我叫齐薇雨。」
本以为事情解决,但我却忘了一件事:对方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学一年级新生,她能识那麽多国字吗?
「你在写什麽啊?你学过写字吗?好厉害喔!国字好难,我本来连注音符号都看不懂,还好我妈咪有带我去学,不然现在上课老师讲什麽我都不知道。」女生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
我无语地看着她,心里只希望我未来两年的导师能赶紧出现。
老天终究是有同情心的,当女生讲得越来越开心(即使从头到尾只是她个人的独白),老师出现了,那是个长发披肩,穿着白色洋装和米色平底鞋的女人,年纪不算大,看样子二十岁出头吧。
她稍微控制班上的音量,请同学回到位置上,并跟几个家长寒暄几句,便开始了包括我在内的这群黄毛丫头的第一堂课。
「各位小朋友大家好!我是你们以後的老师喔,我叫林可珊。跟我念一次,林--可--珊--」收起书本,我看着这位老师。
「林--可--珊--」其他同学配合地大声说,有些同学念完这三个字还觉得新鲜地开始傻笑。
老师温柔地笑了,又说:「没错,不过你们不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喔,你们要叫我林老师或可珊老师,知道吗?」
「知∣∣道--」小学生就是喜欢回答的时候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讲一个字就花了两三秒钟。
「那我们现在拿出我们的课本好不好?有没有人发现,老师都已经把大家的课本放到你们的抽屉了喔!」
闻言,大家开始低头翻找自己的抽屉。
「真的耶!有好多本喔!」一个胖嘟嘟的男生惊奇地说,姑且叫他小胖。
「老师,要拿哪一本啊?」另一个瘦小的男生问。他的身材和小胖形成明显的对比,就像壮硕的大象对上瘦弱的猴子。
「老师你看!课本上的兔子好可爱耶!」一个女生站起来,兴奋地指着课本封面上,手抓胡萝卜的暴牙兔子。
林老师笑一笑,对着小胖说:「你叫张育闵对不对?真的有好多本课本喔,不过讲话之前要举手才可以,知道吗?」
接着又对全班道:「请大家拿出国语课本,就是封面有一只狮子的课本喔。」
最後是对那个女生说:「林巧巧对吗?你跟老师一样都是姓林耶!小兔子真的好可爱,可是上课的时候不能随便站起来,好吗?」
这个老师,会是个好老师。
有耐心地对待每一位才刚正式踏入漫长求学生涯的小小新鲜人,而且不像是妈妈、阿姨等长辈角色,而是朋友。
这是我上完第一节课的感想,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下课,我继续翻阅我的小说。
「哈罗,你叫薇雨吧?」
我抬头看着声音的主人,是林老师。
轻轻地点着头,我继续把头埋进文字世界。
「这本书……可以借老师看看吗?」我迟疑一下,再度点点头,将书本阖上并递给她,她蹲下来看了看又说:「老师看过耶,很好看对不对?你喜欢好博士还是坏博士?」
我歪着头看向她。
「不能告诉老师吗?那你用写的好不好?」
我颔首,拿出刚刚用来和那女生对话的笔记本,翻到新的空白页面写下:「坏博士。」
「哦?能告诉老师为什麽吗?」
我想了想,写道:「率真。」
「哇,原来如此,那老师也告诉你我喜欢哪一个喔!」我点头,「你知道吗?老师也喜欢坏博士呢!」我有些惊讶,书里的坏博士,是个十分无礼、粗鲁又霸道、毫无同情心的人
,说他是恶魔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恶劣。
「嗯,就像你说的呀,好博士其实很假装呢,为了不要演绅士,想当个粗俗的人而制造了坏博士,最後还自己输给坏博士。」
我点点头。
「对了,课本里面的东西对你来说,应该都很简单吧?那老师允许你上课可以看自己的书,但是不是影响到同学,好不好?」
我又点头,嘴角轻轻扬起,表示我的同意和感谢。
「你应该常常笑的,小美女,你笑起来很可爱喔!」老师摸了摸我的头发,起身离去。
不知该说什麽,我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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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二年级的运动会,我们班要跳舞,而林老师正在排位置。
突然,一个短发,脸圆圆的女生哭着说:「老师,我不要在齐薇雨旁边。」
林老师愕然:「咦?为什麽?薇雨跳得很棒啊!」
「可是齐薇雨每次都不说话也不笑,都没有表情,好可怕!」圆脸女生双手握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楚楚可怜。
「欸,不能这样说别人喔!」林老师皱眉,抱歉地看了我一眼。
「呜……可是……」她胡乱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发出浓浓的鼻音,肥肥短短的甜不辣手指不断揉眼睛,说有多娇弱可怜,就有多令人同情。
「不管,罚你要在这个位置。」
「老师……不要啦……」女生哀怨地看着老师。
摸摸自己的脸颊,原来……不说话也不笑的我「好可怕」?原来,站在我旁边是种「处罚」?
我知道老师没有恶意,但是我的眼帘依然不自觉垂下,眼神不自觉黯淡。
无心的言语有时就像把锋利的刀刃,稍不注意便会刺进对方心房。
林老师真的对我们很好,总是慷慨地请大家吃点心,有时候还会带着全班小朋友到学校附近郊游,认识社区。
不过快乐的日子总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两年後总是会再分班的。
小学三四年级的导师姓陈,是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
虽然现代的教育都不太会有体罚,甚至有些家长会因为老师轻微的责备便到学校抗议,但这位陈老师可不这麽认为,他的认知是「铁的纪律」,而非「爱的教育」。
就譬如考试,我们班的及格分是七十五,就比别班高了十五分,还有传说中的:「少一分,打一下。」
虽然这条规则的有无我来说都没什麽差别,因为我的分数似乎从没低於过九十八分,老师就算想对我动粗也找不到机会。
当然,这种过分重视分数的老师是现实的,通常会有特别偏袒某位同学的情况发生。
而我就是那个「某位同学」,每次有什麽好事一定先问我想不想,例如选模范生代表一定是直接提名我;例如大队接力当全班都被迫参加时,我可以自己决定想不想跑;例如代表全班领奖也必定是选我上台……
就像不喜欢《化身博士》书里的好博士一样,我讨厌做作的人,说难听点,我厌恶矫情之人。
因为导师过份偏心,再加上平时我既不说话、也不加入任何班级活动,相处几个月之後,大部分同学都有自己的小团体,只有我被单独留下,所以我在这个班的人缘并不是很好。
没关系,两年很快就过去了,而我已习惯孤单。
记得四年级的尾声,外头正是艳阳高照,快放暑假时,陈老师千交代、万交代地对我叮咛道:「薇雨,以後一定要记得陈老师知道吗?你看我对你多好,每次好康的都想到你,如果考上好的大学记得说你小学时被我教过喔……」
多麽假仙、多麽矫情,看着已经完全陶醉在自己理想世界之中的老师,我冷哼,不屑地撇过头。
五年级,还好换了老师,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
新的老师没什麽特别,依稀记得是姓黄,就跟大部分的老师一样,规律地上下课,一切遵守校规。
像是因为白纸黑字写着:「在校期间,非特殊状况,学生不得使用手机。」
所以每天早上到学校,同学们都要依序把自己的手机交到老师准备的小篮子里,直到放学才能领回。
想当然耳,她的口头禅就是:「依照校规说……」
虽然照着校规行是是正确而省事的,不过就而久之还是觉得烦闷。
小学生活的最後两年很平静地过去,毕业旅行我没参加,爸妈也没说什麽。
六月底,我毕业了。
拿着毕业证书和市长奖的奖状,我没有太大的感觉,我知道很多人觊觎我手上这张薄薄的A4奖状和闪着金光的奖杯。
领市长奖比较麻烦,必须在毕业典礼前几个礼拜的假日到指定地点领奖,并和市长及校长合照,还规定必须有一位家长陪同,若是早知道如此麻烦,我宁愿不要这项殊荣。
书包内躺着国中二年级下学期的理化自修,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解说,化学计量、电解质、摩擦力等等,我对我的未来第一次感到有些迷茫。
无声无息地,我上了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