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早就褪色到几乎呈现透明,怎又会被撩了颜色出来的啊!
升高三前,就是在她准备大学联考的前一个暑假,整整满满的两个月,天天不是补习就是念书,早上吃完早餐就是念书,然後去学校课业辅导,下午吃过午餐继续辅导,晚上的唯一娱乐还是念书,她很不想这样,眼里只能有书,书书书,再书下去,恐怕也要输了;不过她没有本钱输的,也只能看书麻醉自己。
就在学期结束前,爸爸将辅导课的钱交给她後不久,毫无预警的,爸爸的公司在瞬间就垮了,家道中落後,爸爸也意外地走了。她原以为会不堪一击的妈妈竟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和她们两个姊妹开过家庭会议後,卖了房子後还掉该还的钱,幸好没拖债务还有剩一栋两房的小公寓容她们母女三人容身,然後妈妈就到寿司专卖店去当包寿司工赚钱,坚强得没跟着爸爸走,她已经很感激满足了。
经济就是一个家庭对外的人缘指数,这是十八岁的薛敏敏刚学到的道理。
孤立的薛家此後就只能靠自己,她不会再去看大伯母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也不会再去跟任何人求助,她会照爸爸的希望去念大学,但一定得进公立的,这样学费省了再去打工的话,加上妈妈的薪水该够一家人的开销,也可以让妹妹继续上小提琴的课。莹莹的个别小提琴指导课绝不能停,爸爸常说莹莹是有音乐天份的,她一定要赚够钱让莹莹进音乐系。
为此,她选定几个可以省钱的学校和科系,收拾起自己的伤心,坚强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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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敏敏越过俯首疾笔的葛慎军的头顶看着窗外,无法置信自己怎会又想起那一年夏天,都有十多年了。漫长的岁月里改变了很多事情,她的大学生活只有两个地方,学校和公司,毕业後被延揽在这学生时代打工的家具公司里继续工作,四年前她终於熬出头,升上来当独立作业的设计师。唯一有点不完美的是,她是别人眼中二十九岁却还没把自己销出去的老女人,可喜的是,这几年笑容渐渐回到妈妈脸上,而两年前莹莹不但拿到硕士学位,隔年也完成终身大事,嫁了个很疼她的老公。薛敏敏常想,她的人生到此应该要满足了,薛家终於走出来了。
十八岁那年的忧郁,她一点也不想想起来,那段日子的忧郁都是无声的,她的日子只有向钱看,也要向前看。她大学选的是当时超级冷门的社会学系,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肯定进入公立学校,是後来来看她们的表姨和表姨丈发现她晚上在超商打工,还放弃原本想念的产品设计,在敏敏拒绝他们的金钱资助後,变通地介绍她去朋友的家具公司工作。她最青春的十年岁月全耗在这家公司,从门市部店员到设计部当学徒,後来升上设计助理,最後才有今天。现在的老板都已是第二代的了,除了经理级的那几位大元老,她也算是公司元老之一!
「薛小姐,我看过澄园的资料了,想请你和我过去实地看一下,也希望你能在扩厂计画中协助我。我很久没回台湾了,这里对我已经很陌生了。」葛慎军推推眼镜架,专注地盯着资料夹片刻後,抬头很职业化地笑。
不该有的追忆被打断,拉回了现在,被叫到他办公室的她依然很怀疑,眼前穿着看起来质料薄的浅咖啡色军式衫、卡奇色长裤和长靴的人真的就是那个十多年前老爱穿格子衫、破牛仔裤、还有满脸青春痘的他吗?那个偶尔会让她有些怀念的人;曾在夜里站在她家巷子口,让月光将他粗黑框的镜片反光闪动在夜里,静静地看着她走回家。
她早就不是他以前曾看过的那个她了,现在好想躲起来喔!「葛先生,让佘英声带你去吧,厂房那里他比我熟。」她振作精神,为了不想和他有太多接触,甚至可以将手中的案子交出去,至於去美国受训的机会,已经没那麽热中了。
她的眼睛很小,却是很有精神的那种,十几年的光阴非但没让她的眼睛长大,精神也不知去了哪里,更没让她身上的肉增加,以前那丰腴的身材去哪里了?女人长得乾乾扁扁的哪有看头啊!葛慎军在镜片後端详着。
「葛先生,我去叫佘英声进来吧!」薛敏敏被盯得认为很可能被认出来了,直觉就想溜。
「你还记得你以前叫我什麽吗?」在她转身之前,他紧急说出。
他果然认出她了,那就不必装了,扳正身体後,看着桌角,身体微微晃着,有些不情愿地说:「你不会想听的。」
「我想听!」看到她以前惯做的动作,他抿抿嘴,露个几不可见的笑。
「臭葛屁蛋!」要听就让你听个够,她大声说。
「有!」他突然从座位站起来,还行礼。
薛敏敏忽地鼻酸了,他是她青春记忆中的一部分,看到他过去曾对她做过的动作,好像将逝去的青春抓出来她面前祭吊似的。唉!她没嚐够滋味的青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