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房。
高温、高噪音、情绪紧绷导致肌肉长期紧绷。
已经十三天了,度秒如年约莫是形容这样的情况。
光屏息,瘦削的背肌紧贴墙面,眼睛彷佛想要穿透钢铁楼梯上的厚实大门,听觉神经已经张开到极致,确定没有船员经过後才蹑手蹑脚地迅速上楼。
说是迅速,其实只是狼狈地攀爬……一个饿了数日又处於极度紧绷状态的十二岁少年,事实上已经快不了了……毕竟四天前也只吃了半块火腿与一朵水煮洋菇。
【小光,加油!】每次都必须推开这道门……没想到才十几天小光就已经这麽累了……我太小看大船的威力,为了抵挡自然的力量,人类有了厚实的屏障,却被自己筑起的堡垒挡住生路……小光的身体几乎都被这闷热的大房间蒸乾了。
【……】
上门牙死咬着下嘴唇,不知道是不发一语还是根本无力发出声音,将全身的力量用力往钢铁门板上倒去、双臂紧紧将门把往下压……最後听见肩膀碰撞门板後的骨骼抗议声与户外海涛声同时响起……
【出来了……】果然现在是晚上了,我的计时还没有太大误差……
【小光,】佐为张望四周,随後摺扇一指:【你先到那个木箱边躲躲,我去探路。】
【……嗯。】
仅仅是打开一道门已经让少年丢了半条小命,光喘息着……用力吸进咸咸的空气,让些许水分子浸入胸腔,彷佛这样些微的沁凉能抚平蒸乾的细胞……然而无论如何用力吸气,情况却好像滴水落在乾涸的大漠土壤一般,瞬间被皮肤吸收,最後只能徒劳地瘫坐在木箱的阴影旁暂避,等待佐为的归来……
「……是满月。」黑色眼睛没有神采,平静地眨了眨……流露出不适合少年的抑郁灰暗。
天上繁星无数,月光皎洁如明镜……伸出五指,意图遮蔽些什麽,又意图从指缝中窥探些什麽……一些不见得光彩夺目,却能缓缓流泻入心的东西……恶劣的局势,不可思议的平静。
【小光!小光,我看多数人都休息了!现在正好!】宽大雪白的狩衣,从远处奔跑而来,一边兴奋地嚷嚷……佐为很希望自己能帮上忙,不管是任何事情,也确实尽己所能。
光回眸:【……】随後弯起眼睛,笑了……不是多麽爽朗愉快的笑容,但是笑了。
【小光……】小光会不会是为了我才笑的……是我多心了吗?真糟糕:【小光,今天菜色不错喔,我看到桶子里有大朵的花椰菜,还有剩下这麽多的烤鸡腿。】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大小。
【嗯,走吧。】
佐为发现,小光又笑了,一种不安与心疼在魂魄心中漾开,如月光投射在波澜不定的海面,明灭。
「这一手如果在这里的话,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势……」廿六岁的光跪坐在一群少年之间,在混乱的棋局中摆上一手,一边指点:「在这种状态下反攻,机会比较容易掌握。」
「诶?如果他这样了我可就不好应付了……」
「啐,不就是要让你不好应付嘛!?哼哼……」
「你跩啥?是老师想到的又不是你!」
「过些日子我自己也会想到啦!」
「过些日子?我看早了八百年吧~~~嘿嘿!」
感受着眼前的宁静和平,光弯起眉眼,笑意在嘴角浮现:「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俩要吵就回家路上边走边吵。」抬起手腕,看看时间:「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收拾收拾。」
看着一群院生在榻榻米上来回走动,收拾棋盘,光望向窗子的方位,侧耳倾听。
……似乎没有雨了,现在外头的阳光下应该有凉凉的空气。
踏出洗心之间,准备下楼,电梯门在开启的瞬间,光又笑了,眼前可用空间只剩平时的一半,仓田先生宛如一颗搁浅在冰箱蔬果柜里的沉甸甸大西瓜。
「仓田先生,」光踏步入内,按了一楼楼层键:「怎麽会上来这里?」今天可是假日耶……
「喔,我在周刊那边吃完塔矢的便当,明明要下去结果就被你按上来了……」肥厚的手指好像正在按着重要的简讯,头也没抬一下。
「……你说亮的便当?」原来他醒了啊?也该醒了。
舔舔嘴唇,似乎在回味刚刚的烧肉盖饭:「嗯,他给了我两盒烧肉盖饭,那一家还算不错,我认识那边的老板娘,要是我带你去的话烧肉肯定加倍……」
「原来还给我带了午餐……」喃喃自语,完全将仓田的美食经屏蔽在听力范围之外。
天空果然洒下柔和的阳光,风微凉,站在棋院大门前,光抬头,将墨绿色的伞提在手上。
将掌心更加贴近天空,甚至微微垫起脚,透过云层指缝筛落的光线,似曾相识……宛如那夜海涛声中的一轮明月。
「如果……嗯……好像是这样……当时就开始笑了呢。」原来我是那时候开始那样的啊?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後来也给亮带来不少困扰……当时佐为想必很担心吧?自以为是为了佐为,其实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呢……说穿了当时我是想找个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动力与藉口。
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阳光没有在手中留下痕迹。
眼神转了一圈,瞥了一眼对面的咖啡厅,嘴角略微向上提……
随後不理会在店内凝视自己方位的亮,按照既定行程,踏上自己的归途……
在想些什麽呢?最近想起很多当年的往事,或许是想要一个人静静地继续回忆,又或许是希望偶尔有一次被善意的人追踪,如果当年那些痛苦遭遇背後追着的人是敌人,这回细细回想过往的时候、在宜人的气候下、身後……会不会跟着令人安心的人?
「呵……我到底在耍什麽性子啊?」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这种行为真别扭。
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光,亮微微有些错愕,眨眨眼……理不出头绪。
光明明有看到吧?正常而言应该会走进店里会合,一起回家……难不成真的没看见?
思绪这麽转着的同时,身体已经开始动作,买单之後拿起那把暖色系的伞,踏入微风中。
看着光的背影,亮没有追逐,只是静静地跟着……身为伴侣的直觉让自己的身体自然而然放慢了速度……会不会……有些时候,保持彼此都知道的距离比较好?特别是在对方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
像那样的回忆,或许偏偏在我面前难以说出口,即使光觉得能向我倾诉,但他既然没选择这麽做,那麽让我远远地守护他也不错。
「呵,虽然无法独占光的回忆,但……」说好听是远远地守护,但现在的模式感觉很像捉迷藏,能这样玩跟踪游戏,似乎自己也乐在其中……但是光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身後呢……
有两个院生像阵旋风般从亮身後掠过,三两步追上眼前的院生师范,三人一起进入地铁站,彻底感觉到自己被抛诸脑後的亮耸耸肩,无奈却笑得很惬意,也很享受这种跟踪游戏的快乐……最後,从另一节车厢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光与孩子们闲聊……有些别扭的情愫在心中漾开时,又是另一番特别滋味。
看着光与孩子们挥手道别,看着光望着车厢内的广告看板出神,看着光离开地铁站後突然跑了起来……原来前面十字路口的行人穿越信号开始闪烁……接着看着光提着墨绿色的伞,走过树荫下的人行道,脚步似乎很刻意地踩在地砖与地砖交界的『眼』上……
随风飘零的些许落叶落在光肩上,好像想跟光一同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就这麽看着看着……光斑在金发上打了层次,说起来好像是第一次凝视光的背影这麽久。
「……没有要直接回家吗。」心中浮现的不是问句,却勾起了好奇心。
步行进入邻近的住宅区,与两人居住的社区差了一站,光转了一个弯,在转角处与某户洋房围墙上的花猫四目交接,彼此凝视了好一会儿……最後猫咪在瞪眼游戏中败下阵来,三两下失去了踪影,倒是光似乎颇为得意,脚步轻快的节奏好像在唱歌。
「居然跟猫玩瞪眼游戏……」亮傻眼……如此比较起来,光对待虎次郎算是挺正常的……
步行接近一家两人光顾过几次的小型卖场,看来是回家前的暂时目的地,光走到门口时一阵强风呼啸而过,店门口宣告特价的桃太郎旗应声倒地……
不明原因,光不想弯腰帮忙将旗子插回去,於是用穿着皮鞋的脚将旗帜勾起,好像杂耍一般漂亮地将几支旗子插回原有的位置,但令亮不解的是……光最後留了一面旗子在左手,一把自家雨伞在右手,眼神在两者间来去……好像在评估着什麽。
「……光到底想做什麽?」虽然光做的事情通常有意义,不过看样子仅限於对人,一路上看来不管是跳着过马路也好、瞪猫也好,完全是难以理解的行为……原来光有这一面。
亮的思绪一闪即逝,随後更加傻眼……光居然将雨伞插入桃太郎旗的基座,孤独的雨伞在基座上倒是稳若泰山……说起来那把墨绿色的伞还是自己的雨伞。
「幼稚。」一个戴着花花粉红帽的小女孩用手指着光。
「小孩子别看……」小女孩的母亲从店里出来,赶忙把孩子牵走……肯定以为光精神不正常。
而光只是一脸得到证实的满意表情,彷佛证明『雨伞的口径跟桃太郎旗是一样的』是很神圣的实验,最後心满意足地将雨伞与旗子换回来,回归原状,其後『表现相当正常』地将伞放在卖场门口的伞架上……随着光进入室内,亮只是杵在原地……不用小女孩说幼稚,自己都傻了。
「看样子应该是不知道我在他身後吧……」原来光一个人的时候会做这种事?根本无可救药的无聊,或者该说是无厘头……虽然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他想做什麽,但我看得很明白,那表情只是想知道旗杆口径是否跟雨伞一致吧……实在是……该说是好奇心旺盛还是无聊?
……是说,为何以前不认为光有这一面?他不是本来就常有异常举动吗……我为什麽要惊讶?说起来比起他选择奇犽家当离家出走的目的地,眼前这一连串行为根本不算什麽……
况且,如果平静的生活不能让一个长期紧绷的人表现出像另一个人般的举动,那样的平静……似乎太微弱了,不足以治癒伤口。
「……呵,也对,」亮转身,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我还是先回去吧。」
等等若无其事地在家,迎接光回来,就像没有跟踪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