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张大了嘴,满满一口氧气全吸入了肺中,好能提振精神,但此举仍无法将眼皮俐落睁开,依旧头如捣蒜点了又点,总千钧一发才及时挺正腰板,没往旁睡倒。复生再打个呵欠,自他准时七点报到,就在一旁乖乖站着瞧何有求喃喃祭拜,活像摇篮曲,无怪复生听着听着两眼皮彷似沾上胶水。
「哎哟!」陡然间脑袋彷似被铁鎚重重砸了一下,复生疼得立时清醒,果见何有求瞪着死鱼眼瞧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来这里做什麽吗?」
复生小声回答:「知道。」心中却骂了百遍不只。
「既然知道还敢打瞌睡?」
「我下回不敢了。」复生又见到何有求那熟悉的嚣张气焰,逼自己努力乖顺,心中却隐隐不满,不由得怀疑当初是否撞邪,要不为何会答应拜他为师。
何有求瞧他有几成恭谨倒也满意,肃敛神色一减,话意也缓和许多:「懂得认错就好。茅山规矩严苛,你过往一些毛病要尽早改正,要不总有苦头要吃,你与小玲相识多年,该清楚她是如何慎重严谨。」
「师父教训的话,我会时时记在心里。」
「很好,你有这份体认倒不枉我执意收你为徒。」何有求见复生这般乖顺,料来已明白学道艰辛不容松散,心中也是开心,微笑道:「在正式收你为徒前,有几件事要你了解。毛家与我何家在近几代人才凋零,我不得已才禀允祖师爷破例再收外人。茅山派终有一日要传承於你,所以你得想清楚,是否愿一生扛下重担,如果不肯,我就给你最後的机会从那道门离开。」说毕,已指着复生身後的那道门。
复生转头望着片许,心想那一道门隔着两个世界,门外是无比的自由啊,却不想回头之际,竟听见自己回答:「我进了这个门,就没打算退缩。」说完,连自己都讶异这股坚定。
「好,有决心。」何有求暗暗欣慰,随即正色:「你明白我曾被逐出茅山,作为你师父其实并无资格,但为了能传承师门,我义无反顾要将自己一身道法悉数传授,才不枉祖师教授我的苦心。我虽无颜面代茅山传承责任,但有我为戒,你往後谨记我受的教训,将来万不能行差踏错,否则我满身罪孽再加一笔,百年过身下了阴间也没脸见祖师。」
复生用力点头:「我明白,师父往昔的过错,我定当自己所犯,永远不会再错。」
复生说得坚定,听在何有求耳里却感慨良多。他仍清楚记得自己当年拜入茅山,那时虽还幼小事事不通,却有满腹热忱,有无比坚定的决心,学道期间即使吃苦也不皱一下眉头。多年过去,何时这股意志却消磨殆尽,只余满脑的愤恨不平,想着,竟不觉眼眶发热。何有求没有一日不感到後悔,若不是当年固执,也不会令大哥与六月永无转世之机,更加不会连师父最後一面也见不着。
复生见何有求的神情颇有苦涩,半晌不语,忙道:「师父,你想什麽?」
「没什麽,只是想起过往总有些遗憾。」何有求回神来,凄涩道:「我当年拜师,景象欢腾喜庆,我虽还是个鼻涕小娃,却仍能记得那日的点点滴滴。现在想想有些为你遗憾,如果你祖师还在,有他老人家亲自领你入门,而不是我这个被逐出师门厚着脸皮代掌门之位的不肖子弟,今日你拜入茅山是名正言顺,历代祖师在天有灵都会佑你万事安泰。我这个师父名不正言不顺,也难为你做我徒弟了。」
复生轻轻点头,却有些诧异何有求会如此自贬,原以为他当了师父会高高在上。复生活了数十载不敢说见多识广,但也的确比寻常人经历许多,他以为拜师不过就是个仪式,没想到做师父的竟会怪责自己,甚而愧歉委屈徒弟,不由得为茅山的严苛规矩多了几分端瑾,也更对何有求多了几分敬意。
「师父,祖师爷既已重新收你入门,你又怎会名不正言不顺?等良时一到,我重重向祖师爷磕头,也代你多磕几个,只要祖师爷受我三柱清香,我就是茅山弟子,师父你自然就是名正言顺。」
有复生这席话,何有求心中顿觉温暖,笑道:「也是,只要你拜入茅山,我这个做师父的是不是名正言顺都不要紧了。反正我早打算等你学满出师,就将门派传承给你,而我依然做我那逍遥自在的相命师。」
想到复生便快拜入茅山派,何有求也感踏实许多,一时的遗憾早化解不少,总算再不愁眉苦脸。就待时辰已近,门铃声却响了起来,复生匆匆前去应门,却是月甄。
「师父,我没来迟吧,还是已经错过了?」月甄又笑又喘,果是有些仓促的模样。
「我不是让你休假,你怎麽还来?」
月甄笑了笑,轻轻拍了复生的肩头:「今天是复生的拜师大礼,我当然要来凑热闹。而且你们瞧,我买了些菜过来,趁你们举行拜师仪式,我去煮些好吃的,会後可以庆祝。」
一听有吃的,复生顿时眉开眼笑:「还是月甄姐想的最周到,别说拜完师,我现在肚子早饿得打鼓了。」
何有求白了复生一眼:「要吃等会儿再吃,时辰快到了,还不赶紧准备?」
复生匆匆应声,没敢耽搁,连忙将昨晚准备好的三牲四果恭瑾排放在案头,何有求也一旁指挥,教复生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得闲。月甄迳自前去厨房料理餐食,一会儿闻到浓浓烛香,匆忙回到正堂,只见何有求袭一身道裳,场面肃穆,自然不敢出声,静静站在复生身旁。
何有求抽来三支檀香,双手合十拜在手中,只见香这麽一旋,未曾点火却霎时清烟袅袅。月甄暗暗惊奇,她虽知何有求卜算之术灵验,却还不曾见过他展露道法。复生倒不如何讶异,他见马小玲施展过数回已见怪不怪,只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可学得这一手,不免有些兴奋。
「历代祖师爷在上,不肖徒孙何有求今日终完成所托,为师门觅得传人。况复生品行端正,资质颇佳,相信定能光耀茅山门楣,发扬茅山道义,徒孙定会规其导正,不辱祖师爷交托传承一事,教茅山派代代渊远流长。还望祖师爷在天有灵,庇佑後人万事安泰。」说毕,月甄接过香来插在炉中,何有求行三跪九叩之礼,才站起身来。
何有求转身对复生道:「好了,该你上前祭拜。」
复生从月甄手中接过三柱香,忍不住搔搔头:「我该说什麽?」
「禀明你拜师的诚心就行。」
「拜师的诚心......」复生往前一站,瞧着香案半晌,心中一时想不得话说,瞥见何有求那张脸不容嘻笑,毫无细想就将他的话照搬出来:「历代祖师爷在上,我况复生今日拜不肖徒孙何有求为师──」何有求一听,哪有徒弟称师父不肖的,顿时圆眼一瞪,假意重咳几声差点没骂出口来,月甄也已忍不住捂嘴偷笑。
复生见状吐吐舌头,赶忙寻词又道:「历代祖师爷在上,我况复生今日拜何有求为师,往後......往後定会努力研习道法,还有......绝不会做出有辱师门的事。不过我嫂子说了,等我学满出师,要我和她徒弟比划比划,我丑话先说,若是我输了,你们可不能生气......」这话匣子一开,复生就开始口没遮拦。
月甄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何有求眼皮一翻,斥道:「好了,什麽乱七八糟,说到这儿行了。」复生讪笑几声,乖乖将香插在炉中,慎重其事跪拜後才站起身。
何有求以毛笔轻沾朱砂,一点复生眉心,「朱砂印眉,要你从此分清正邪,辨明是非。」再点复生手心,「朱砂印手,要你从此锄强扶弱,守正辟邪。」又点复生足踝,「朱砂印足,要你从此立定脚跟,忌走歪道。」最後重重一戳复生胸膛,「朱砂定心,要你从此心无旁骛,永无歪念。」
端正复生心志後,何有求移开地上的蒲团,将他早先教授复生的五体投地大法,要他在地面的五色禅珠上郑重再向祖师爷行拜师大礼,每一拜都教复生手足身躯遽疼,那是包含着往後学道艰苦之意,不容嘻闹。复生这才知悉,每回见何有求端瑾在此自惩受罚,回回都受这嵌在地面的五色禅珠折腾,是这般辛苦,学道之路看来是真容不得一点错。月甄见拜师礼毕,又回厨房忙碌。
复生终於拜入茅山,何有求心中的一桩大事总算卸下,来到厅中歇息。复生乖乖站在身旁,拜师後果然再不肆意随便,没何有求吩咐,丝毫不敢入座。何有求暗暗满意,清清喉咙才道:「说了这麽多话真有些渴了。」复生一听,随即离去泡了杯花茶,恭敬端来。
「复生,今日总算拜师礼成,你已是茅山门人,对於茅山一二你也要了解。」何有求喝过几口茶,紧接继续,「我茅山派在宋朝年间创立,创派祖师爷的讳名是毛大钧,法名悟莲,这你已由匾额瞧见。至於我师父也就是你师祖,你更该知悉,他老人家名为毛平,是毛家最後一位传人。茅山渊远流长,能传至现今历代祖师功不可没,我们更不能让门派断於自己手中,定要竭心发扬光大。本来门派该由你师祖的孙侄女毛忧接任,但当年毛忧还小,才会由我大哥接掌,尔後又因我的关系,这点你已明白,我就不多说。」
复生纳闷道:「师父,你既然还认得毛忧,为何不早早与她相认?只要你将来龙去脉告诉毛忧,让她早日放下心结,她就可早些专注修回道法,也不必......」
「因为面对她,会让我感到羞愧。」何有求神色实为黯淡,「何况那时我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返回师门,茅山的人事物我不好也不敢插手,早当自己是局外人。机缘凑巧,毛忧因为小玲而主动联系我,我才小小提点,就没再多事了,现在想想,我也很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