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嬴政十九年,秦国灭赵。赵高随着代王嘉的亲族一起迁徙到河北一带然後被秦军赶尽杀绝。
那年,他十岁。
十岁无疑是个很诡异的年纪,介乎懵懂与懂事之间,所以当他的母亲拼尽最後一口气把最後一句话说完,他根本什麽都不记得,只记得母亲死不瞑目的凄惨模样。
那狰狞的表情让他恶梦许久,直到他脑中全被书中的知识填满,并开始规划要如何替亡去的祖国报仇雪恨,他就选择开始淡忘母亲的脸,再逼迫自己挂上一张身为秦国百姓甘之如饴的脸。
可有的时候,身上流的血就像是看不见的纹身,它不只提醒自己,同时也提醒别人。
所以成长时身为异国人的欺压、排挤,与虐待,他一样也没少受。直到秦王嬴政二十六年,嬴政统一天下,亟需用人之际,他显着的才华终於成功盖过异国血统而成为焦点。
中书府令虽然是小官,但比起亲近皇帝的机会,和其他大官相较之下可多的多。
若是有机会,也许他可以趁机对皇帝进些建言,藉以谋夺更高的权力,然後在不知不觉中动摇秦朝国本,使之垮台。
赵高本来是这麽想的,但这如意算盘就在他二十四岁时有了转变。
腐刑,这对男人而言比死刑还要严重的刑罚降临到他的身上。
当蒙毅以身为叛国残余乱党的罪名下令处死他,他本来已经绝念,但皇帝却因为他的才能而饶他不死,却不能留下他身为赵国子民的自尊。
除了甘愿受刑入宫的宦人,天底下有那个男人愿意承受这等受残的屈辱?
赵高最後还是承受了,他在蚕室里就已经决定不让自己死,他要把所有失去的一切,在秦朝、在皇帝身上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这是他不能死的理由,却不是他要活下去的理由。他要让自己即使在受尽折磨後也不要寻死,却不能说服自己只是单纯为了自己而活下去。
世上的悲哀,不外如是。
直到今晚──今晚的月亮特别皎洁,赵高的心思也特别清晰。
他换了一身乾净的衣饰,利用职务之便在皇宫里畅行无阻,一路来到宫中祭堂。
祭堂内灯火辉煌,祭师们与占星官显然正因为皇帝早上下令要连夜祭祀而表现的疲惫。
赵高慢慢走进祭堂,他用这种不会引起旁人多加揣测的缓慢速度把占星官带出祭堂,然後两人就在祭坛前那颗天外之物旁边谈话。
「本官之所以来到这里,是要向您报讯。」
「报讯?」占星官老迈而发白的眉毛已经卷起。
赵高接着道:「其实皇上早就知道这颗天石的来历,之所以要让你们祭祀三天三夜,是为了慎重其事,方便接下来的施政。」
占星官一听赶忙打探,「皇上有何打算?」
其实不管是谁到他面前嘀咕什麽,他也不曾轻信,他奉命任占星官已有二十余年,除了对天文有不少认知,最主要还是他看皇帝的面相比看星相还准确。
只是这次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普通大臣,而是赵高,中书府令赵高。
赵高在蒙毅手下逃过生天,显然是受到皇帝某部分的偏爱,再加上皇帝出入,赵高随伺在侧,而且这人同时还是公子胡亥的导师。
他没有忘记今天皇帝龙颜大悦正是因为胡亥的举言,而赵高身为胡亥之师,无疑有了一座坚固强壮的靠山。
赵高作梦也想不到原来胡亥的存在还是他实现计画的重要步骤,只知道在这个当下,占星官对他的言语坚信不移。
末了,他用矾石粉在天外巨石的上头写下七个字。
这七个字将会在三天後祭祀完成时因为套招的方式而被公布在皇帝眼前。
这一切占星官全程目睹,他已经牢记赵高的建议,并在心里反覆背诵该呈上的说词,这套说词,在他仅剩的余生,会让他享尽荣华富贵。
「对了,皇上还差本官来看看那块上古玉璧。」赵高在对巨石完事後如此道:「上古玉璧是否就在祭堂别院?」
「是……」占星官的脸色有些迟疑,却不是怀疑。
赵高微笑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大人带路吧。」
占星官摆手引路,边走边问:「难道皇上已决定有所处置?」
这块上古玉璧乃是今年秋天由一位游方四界的使者所带回,当时使者曾言,一名形迹诡密的人手持玉璧将他拦住,并要求他将玉璧带回秦朝面见皇帝,使者思虑再三,於是决定回朝向皇帝汇报。
皇帝细查知下,竟发觉此玉璧乃二十年前他巡游渡江时祭祀水鬼而用,应当沈於江中,又是何故被送回此?
二十年朝正是秦朝初创,民生动荡,二十年後莫非水鬼显灵,以此玉璧示警?
皇帝对此说深信不已,却又难免说些自欺欺人的安慰昭告天下,私底下偷偷将此玉璧置放在一座静谧的别院供奉,使之常保香火。
赵高只是避重就轻地说着,「大人莫要多虑,此次皇上为了长城修建延宕多年的事心烦,所以想到这块玉璧,打算利用玉璧消灾祈福。」又道:「不过此事皇上还在考虑,请大人不要声张。」
占星官点头称诺,打开别院房锁,让赵高孤身进去。
赵高颔首示意,然後温雅地关闭房门,在他转身面对玉璧一步一步走过去,他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冰冷。
在他眼里,上古玉璧不过也是画着星宿图形的一张玉盘,它用碧色的玉石制成,触手生寒。
只不过现在他亟需要它神秘的力量。
也不知道怎样的鬼使神差,赵高事後想起来才感到可怕,但是这种力量却让他越来越沈沦。
当时,他取出了怀里藏好的古籍,放在了与玉璧对应一个类似方格的痕迹上,一瞬间,玉璧数十条画痕发出青绿色的光芒,亮的他眼睛不敢眨半下,就在青色光亮间,老旧的古籍蜕了一层外皮,顿时变成金边蓝底的书卷而漂浮在半空当中。
他真的是吓傻了,只听见耳边有人在催促着快把这本书卷拿走。
那声音既苍老又微弱,但他满脑子却早被说服,当手掌完全把书卷捏在手心里,所有的光辉倏忽消失,玉璧上的刻痕也不再发光。
赵高垂眸看着崭新的古籍,上头写着「古牍残篇」四字。
正自思量,却不料敲门声音「叩──叩──」直响。他回神,然後把古牍残篇藏在怀里。
他打开门时看见的不是占星官,而是胡亥。
胡亥凝视着赵高恍然若失的神色,正打算伸手碰碰对方,却被赵高躲开。所以他只好冷静地问:「你怎会在这里?」
赵高看着站在远处待命的占星官,刻意低声道:「只是想在明日启程前来此祈福。」
「哦──」胡亥意味深长地回应着,并不约束自己的目光在赵高身上打转。
「如果没什麽事,下官打算先回府了。」似乎不让胡亥有机会开口,赵高拱手再拜道:「更深露重,公子也早点回房歇息吧。」
出乎意料的,胡亥只是安静望着赵高离开。
占星官不知何时已被他遣走,胡亥信步走到院内的上古玉璧前端详,忽然伸手去碰,却见玉璧从中间裂出一道裂缝,犹如破冰之声,而後迅速碎裂。
胡亥看着满地残破,状若沈思。
夜,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