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掀帘,月牙弯弯悬空,於窗棂细缝静静的流泄进长乐宫里来。
空气中弥漫着袅袅檀香味。
梁楣悬下有长长玄色帷幔,分段卷绑着,地头则铺有黯青漩涡云纹织布,一路蔓延至殿门口。
不知何时,这宫里的主子竟然喜欢上这种偏黑颜色。
高贵锦美的被褥被紧紧撅成一团,吕雉皱着眉头,冷汗直冒,嘴角却若有似无的弯起。
她想,她到死都忘不了。
那长长浓密的秀发被一刀一刀无情削去的断落声;重重的铁链在地板上诡异的拖迤声。
其实,她原本只是想让戚懿终身监禁於永巷之中,让她永无见天之日罢了。
毕竟当年高祖在时她已彻彻底底的威风过了,这只是让她明了先乐後苦的道理而已。
岂知,那戚懿是如此可笑的不识时务,笨的看不清现实!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你这愚蠢的贱人!你这歌是还想唱给谁听啊?啊?你那宝贝儿子如意?」吕雉怒不可遏,双手死死掐着戚懿颈脖,她着实不懂,明明大势已去,这女人到底还在期待什麽?
「对……我……就是要……给……如意……!」
那双原先勾人的眸子此时正恶狠狠的瞪着她看,因为无法呼吸而胀红的脸竟还笑得出来!
这样活生生的掐死,不是太如她所愿?
好,很好。
吕雉轻轻松手,冷笑瞅着眼前人。
想起了当年的她穿着一身杨柳绿华衣,身形是如此穠纤合度,舞起来像只蝶似的,长袖善舞,腰肢娜娜,一颦一笑都是万种风情。
而现今,他只要伸手轻轻一拧,那五彩蝶翼便能彻底破碎。
「今本欲饶你死罪,你还出言不逊,休怪我不念及姊妹一场,翻脸无情了。」
「谁……谁跟你姊妹了?真是笑话!笑话!」
「还敢顶嘴!」
戚懿脸上陡然出现了明显不已的五指掌印,辣红红的灼伤人眼目,他依旧喘着气尖声大笑,水眸布满血丝,「你等着看!如意!如意!会帮我报仇的!你等着看好了!」
是啊,是啊,他等着看。
等着看他儿子比他先一步坠入黄泉!
「你真……杀了我、我的儿子?我的如意……?」
戚懿轻轻的问着,跌坐在那肮脏简陋的竹丛上头,神情恍惚,脸色更显惨白。
他应当甘愿了才是,儿子都死了,还能争什麽?
如果当下戚懿肯安分认错,接下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吕雉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时候,戚懿突然缓缓的、淡淡的笑了起来,由原先静静无声的勾起,慢慢转成凄厉凶狠,接着放声大笑,笑的狰狞恐怖。
那死白的脸孔渐渐浮起奇异的红晕,吕雉瞪大着眼睛,一动也不能动,感觉到那笑声所释放的不甘怨毒,彷佛冬天最冷的时候,湖面破冰的声音,阴狠,细微,锋利。
「你、你笑什麽?」脱口的嗓音是吕雉始料未及的颤抖,他也不知自己这是在怕些什麽。
戚懿依旧大笑着,痉挛的摊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笑得接近发狂,「我笑……我笑你这人活的真是可悲!」
「可悲?你说我可悲?」吕雉眯起了眼眸,咬紧了下唇,感觉周围的酷寒已到了极致,寒彻肌肤。
「对!你可悲!你儿子更可悲!他会恨透了你!恨自己怎麽会有这麽冷血的母亲!」彷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戚懿奋力的扑向吕雉,猝不及防的张牙在他手臂狠狠咬了上去。
她疯了。
冷寒顺着牙囓深深刺入,宛如冰水激入体内,冻尽骨髓。
可那血管里的红水却是沸腾的,滚烫的如炼狱中的岩浆,随着那一咬即刻爆发。
吕雉先感眼前昏黑,接着彻彻底底的失了理智。
近乎歇斯底里的命令着魔一般的从嘴舌间发出,每一个音节都能品尝到那铁锈般的惨忍血腥。
但那一声一声却又是如此得让人着迷,他爱极了那残酷的酥麻快感。
他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身处於那无边无际盛开,一簇簇血海样的妖冶毒花群之中。
而他一生结发的良人,似乎正陷入那上瘾的惊涛巨浪之中,无助的伸手,痛苦抽搐说着:
「饶了戚懿吧!我求求你!饶了他吧!」
可为时已晚,他早已杀红了眼。
眼睁睁得瞧着刘邦被愧疚的血水灭顶,那令人窒息的嫣红色是如此的诡丽,如同漩涡,怎麽也调转不了视线。
「吕雉!我要咒你不得好死!咒你儿子短命!咒你这辈子都得活在痛苦之中……!」
这是戚懿发出的最後一声,可是苦痛却尚未结束。
吕雉含笑着睁眼,从梦里醒来,脸色有些许的苍白。
纵使在睡梦之中,他也要笑傲着接受每每午夜梦回总会记起的事情!
死的人只能活在梦中,在现实中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他此生虽忘不了,却不悔。
他永不回头。
今夜无风,烛台上的火苗却陡然猛烈摇曳,吕雉不由得一惊,似是有什麽大事发生──
「太后娘娘!淮南王求见!」
吕雉一听闻帝后失踪,如同晴天霹雳,浑身瘫软在了地上,梦呓般的低喃自语:
「叫辟阳侯来……快……叫辟阳侯来……」
原来,他的梦,从来就不曾真正的,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