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mindful.
「你没有认真听我说。」麦特对凯蒂抱怨。
「什麽?!」
「你连笑都没笑,只是一直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在听。」
凯蒂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像是面具崩落般微微浮现:「对不起嘛,我只是发呆了一下。」
麦特抿了抿嘴。他从不会真的生凯蒂的气,从来不会。
他看了凯蒂几秒钟,眼神像是在闪烁的灯光:「你现在一点都不寂寞了,对吧?」他问凯蒂,语气带着那麽一点点孩子气,让凯蒂觉得有几分好笑,同时又有几分沉重。
「你现在多了些朋友了,珍妮跟吉娜,你以前很少有女生的玩伴的。」
「好像是吧,我觉得有女生的朋友也挺不错的,而且她们也想跟我交朋友,不是吗?」凯蒂回答,装得没有猜出麦特这麽说的原因。
麦特微微噘着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後说:「你圣诞节之前能够出院吗?」
「我不知道,我还要再做几次跟之前一样的检查,我还没听说什麽时候可以出院。」
「检查?跟之前一模一样的?!」麦特有些惊讶的问,显然在他看来,要将心跳停止这麽多次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凯蒂知道,自己都曾经觉得紧张,更何况是他人,又更何况是麦特。
「对,一模一样。」凯蒂回答。
「这简直是太可怕了!你确定派克医生没有…搞错之类的吗?」麦特大声的说,彷佛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是医生,你认为他有可能搞错什麽样的事,以至於要多做几次检查?」
「重点不是做检查这件事,而是检查的方法!哪种需要做这麽多次的检查,会需要把心跳停止?」麦特说。他无法想像凯蒂瘦弱的身躯以及心脏要忍受这麽多次的折腾。「他们要把凯蒂的心脏停掉,故意的!她那一直需要小心呵护的心脏,而且将来不知道要做几次。」凯蒂可以想像麦特心里是这麽想的。
「拜托…麦特…」凯蒂说:「你不可以这样。」
「为什麽?」麦特说:「我现在就得去问派克医生,现在就要!问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麦特瞪大了眼睛。凯蒂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从他眼中闪烁的疯狂及情绪中能够判断。他无法允许别人这麽对待凯蒂,特别是他一直看着大家如此小心的呵护她的生命,他自己又是如何的保护着她。
凯蒂感觉到心中有股难受的感觉悄悄浮现,就如同九岁那年,在被窝中的那股感觉。「拜托,」凯蒂说,逼迫自己直视麦特的眼睛:「麦特,算我求你,不要去,我自己知道这是怎麽一回事,好吗?」
麦特直勾勾的盯着凯蒂,眼神真诚且毫无保留。他软化了,凯蒂看见他瞳孔中的强烈情绪正逐渐退散,但那目光依旧是灼热的,就彷佛之前每次凯蒂望着他时一般。
「好吧…」麦特说。像是变成了小男孩了。
凯蒂沉默了。她在空气中闻到麦特身上的气味。阳光的味道,若让凯蒂替那种味道命名,那她一定会帮它取这样的名字,阳光和夏日空气的气味,凯蒂知道,但她对这种味道没有什麽感觉。那从不是属於她身上的味道,相较之下,她身上气息潮湿清冷,就如同秋天的雨水。
「谁叫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对吧?」麦特问,他嘴角微微的笑着。
凯蒂感觉到一阵压迫感。每次麦特这麽问时都是如此,但这次特别厉害,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紧紧的箝住,灵魂也跟着被高压拧乾,因为她知道麦特真正的意思,麦特并不希望她把他当成朋友,这只是询问在自己心目中,他是不是占有特别的地位的一种方式。
「当然。」凯蒂回答,彷佛要将一块哽在喉咙的东西咽入腹中。
若无法适应改变或环境,物种就会被淘汰,无法继续生存下去。达尔文进化论,凯蒂清楚得很,以一个无神论者而言,凯蒂自然相信达尔文的理论。
但凯蒂一直思索着一个问题,她思考着人类演化的过程。每次,她压着自己的胸口,她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就如同每个人一样,但她知道并非如此,而她开始思索一个这麽多年来她都不曾想过,但似乎早该开始思考的问题,这真的只是单纯的先天缺陷吗?她熟读人类演化的过程,为了生存,生命在浅移默化中不断改良,在这样的竞争下,如今的存活的物种因而得以适应环境,因为他们被改良成能够在如今的环境下生存。不有利的基因会因淘汰而被删除。但是自己呢?她那脆弱得如同玻璃的生命又是如何呢?
第二次检查的前一天只有珍妮一个人来看凯蒂,凯蒂有些惊讶,因为她没有想到珍妮会单独到医院来看她。当她走进病房时,派克医生正好在向凯蒂解释明天的检查。
「我下午得去打工,」当派克医生走出病房,珍妮才开口说:「所以我先来看你,顺便跟你拿你上次借的书。」
凯蒂翻找着旁边的矮柜,从抽屉中抽出那本书。其实她还想再看一遍,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将书交到了珍妮手中。珍妮接过书,然後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凯蒂则和她面对面坐在床的边缘。
「我说,那个医生真的是…」珍妮说:「我的意思是,他完全不会帮人缓和情绪耶!上次听他解释你的状况,听得都让人紧张得要死,面对一个小女孩,他只是念一大堆课本上写的专有名词,连一句『放心』都没有说。」
凯蒂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了,她的四肢紧张了起来,她偷偷的咽下了一口口水:「大概是跟我熟了吧…我实在是治疗太多年了。」
「我只是觉得他根本不像是在跟一个病患讲话,反倒像是在跟护士或…另一个医生。」
凯蒂沉默了。这句话某种程度上有点像是个赞美,但她却没有很高兴。
「倒也不是说他很凶或态度很差,但就是…让人紧张,你都不会?」
凯蒂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但最後她只是默默的点点头。
晚上,凯蒂安静的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上流名医」,凯蒂呆滞的盯着画面看,一面开始发呆。她当然也会紧张,若珍妮就算只是站在旁边听,都会感到紧张了,那她怎麽可能不会呢?有着一颗不健全的心脏的人是她,而需要心脏停跳的人也是她,有谁发现她有时紧张到手掌都发凉了吗?但当她流利的应对派克医生的专有术语,和他对答如流,有人会发现吗?
凯蒂不想想了。她站了起来,然後走到床头柜旁拿了几个硬币。
「妈!」凯蒂朝着浴室呼唤。
「什麽事?」强生太太探出头,头上还用浴巾包着滴水的头发。
「我要去楼下的贩卖机买饮料。」
「什麽?!」强生太太的表情像是有些惊讶,还夹杂着一些为难:「你不能一个人去,太危险了,等我把头发吹乾好吗?等会儿我陪你去。」
「没关系啦,它只是在楼下而已,我自己马上就回来。」凯蒂说着,一面拿起桌上的紧急呼叫器:「我会带着它,如果一有状况我就马上通知你。」
强生太太似乎有些犹豫,她一面擦拭着头发,一面微微皱着眉头。最後她终於说:「呼叫器要拿好,千万不可以离手。」
凯蒂独自走出病房,慢慢的走在医院的走廊上,穿梭在人群间。她穿着医院的长袍,就如同其他的病人一样。
她手中紧紧握着呼叫器,然後按下电梯按钮。她忽然看见儿童病房前有着几个小孩在玩耍,而派克医生蹲在一个啜泣的小孩面前,笑着轻轻对他说:「放心!别怕,不会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