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eAwake.
「我做了一个梦」凯蒂窝在客厅沙发上,若有所思的说,膝盖上放着一本又破又旧的儿童百科全书,书本上有着像是六零年代的字体,上头写着:人体百科。凯蒂将书搁在膝头,说:「在我在医院急救後还没醒过来之前。梦里有一个黑色头发的男孩,告诉我我已经死了,到了人死了之後的世界。」
强生太太从厨房望出去,关掉水龙头的水,「死後的世界?!」她皱起眉头问。
凯蒂点点头,脸上面无表情。
「真是荒唐,太荒唐了!」强生太太用围裙擦乾手,一面说:「你不会死的,你得要相信这一点才行。懂吗?!甜心。」
凯蒂低头看着膝盖上的书。那本书从凯蒂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家中的书柜上,凯蒂没有多想过太多,只认为它可能是她父母小时候的书。破旧的书页上印着心脏剖面图。她的食指指尖顺着上头印刷的肺动脉线条轻轻的滑动,经过肺部,然後回到左心,再从主动脉离开心脏。她小时候经常这麽做,沿着书上的血管图案移动手指,使得油墨都被她的指甲刮出了一道道痕迹。凯蒂凝视心脏的图片。它是生命的起源,生物存在的根本,尽管凯蒂知道,自己的存在也许推翻了这一点。
「凯蒂?!」强生太太走到沙发旁,有些大惊小怪的盯着自己的女儿。
凯蒂的食指沿着下腔静脉回到了心脏。她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盯着书上的图。「我知道。」她头也不抬的回答了一句。
强生太太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她脱下围裙,挂在厨房的门上,然後转身离开了客厅。凯蒂盯着书上的插图,看见心脏左上方有一个点,被用红色的蜡笔圈了起来。那圈圈歪七扭八,透露着握笔的那只手的年龄。蜡笔痕迹旁,油墨印出一条黑色细线,连接一行说明,写着「窦房结」
凯蒂回忆着三天前在医院醒来时的景象。当她醒来时,所有人似乎都松了口气。凯蒂环顾四周,看见珍妮以及那个黑发女孩站在自己的左手边。珍妮的手撑着床的护栏,一只银色手链垂在她的手腕上闪闪发亮,凯蒂这才意识到原来昨晚那只戴着手环的手是珍妮的。
「你感觉怎麽样?!」麦特在凯蒂清醒没多久後立刻开口。凯蒂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随即,她脑海中便浮现出那灰色的景象、那雾霭,以及刚刚看见的那个男孩-贾斯汀。
「还好。」凯蒂回答,但语气有点心不在焉。
当派克医生进到病房,凯蒂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被允许回家。她知道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後,她势必要住院观察的几天,但她还是尝试性的开口问了问:「我是不是能够回家?」
强生太太抢在派克医生的前头回答了这个问题,一面轻抚着额头上的头发:「宝贝,你知道你得待在医院观察,现在回家太危险了。」
凯蒂转头看着派克先生。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强生太太的话。凯蒂用略带虚弱但却心烦的声音说:「可是你答应过我的,说这个月底会让我回家一星期。」
「我很抱歉,凯蒂,」派特医生轻声的说,像是在安抚她:「但你必须留下来,至少留个三天,行吗?!」
三天,凯蒂在嗡嗡作响的脑海反覆念着。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能接受这样的妥协。
凯蒂在医院待的那三天始终没有忘记那场逼真的梦境。她不断的反覆咀嚼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但最後依旧会绕回同一件事情-那个男孩,那个说自己叫贾斯汀的男孩。他是谁?为何在她的梦里?凯蒂试着拼凑这个人,那个梦让她有种感觉,那个男孩不是自己凭空虚构的。他的黑色瞳孔无比真实,无法使人相信他是虚幻的空想。她试着在记忆中搜寻他的影子,寻找他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原因,但她就是找不到。
一直到能回家的那一夜,凯蒂都没有再梦见那个梦。她发现自己渴望再与那个梦相遇,尽管她理不清原因。那无比真实的梦引起了她的注意,崁入她的记忆中。当她的父亲开着车,载着他们简便的行李准备返回他们的公寓,凯蒂依旧想着那件事,任由美丽的费城夜景从窗边溜走。
隔天放学後麦特来找凯蒂,就在凯蒂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惊讶的看见珍妮以及派对上那名黑发的女孩站在麦特身後,三个人挤在小小的公寓楼梯间。凯蒂原本就很惊讶她们两个会跟着到医院去,如今似乎更惊讶她们会跟麦克一起出现。
「嗨。」凯蒂对珍妮及那名女孩说,并露出和派对时一样的笑容。
「嗨!」珍妮说,她的招牌笑容又再度出现了:「抱歉突然跑来,但事情是这样的,吉娜要做一个报告,跟心脏疾病有关。」
凯蒂看着那名黑发的女孩。她叫吉娜,凯蒂终於知道她的名字了。凯蒂望着这两名女孩,又看了看麦特,发现自己心中升起一丝丝雀跃。除了麦特之外,从来没有同学特地来找过自己,从来没有。
「她在想,是不是可以问你一些问题?」珍妮说。她代替吉娜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而吉娜只是在旁边不断的点头。
「当然好。」凯蒂说,觉得自己的笑没有之前那麽僵硬了。
凯蒂将大门敞开,让外头的三人可以进到屋子里。她领着三人进到客厅,珍妮和吉娜自动的坐到了双人沙发上,凯蒂於是坐到她们对角的一张单人沙发,而麦特则坐在她的对面。
「你是从什麽时候发现自己…生病的呢?」吉娜直接开口了。凯蒂头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她的声音细细的、甜甜的,就跟她的外表一样。「我之前也跟你同班过,可是没有跟你讲过话,所以完全不知道你的状况…」她说,凯蒂觉得她的声音越变越小声。
「从小学二年级,」凯蒂语气自然的回答,彷佛那只是一场小感冒:「我被送到医院急救时突然心跳停止,他们帮我做电击之後心脏才恢复跳动。」
凯蒂看着吉娜和珍妮交换了一个神情。凯蒂知道不是每个人听到电击这两个字都能保持镇定,事实上,大多数的人都不能。接着吉娜马上低下头快速的在笔记本上写下密密麻麻的笔记。凯蒂看了麦特一眼,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於是目光又快速的转移到吉娜的身上。
珍妮、吉娜和凯蒂开始了你问我答,就这样持续了快二十分钟。麦特只是沉默的坐在一旁听着,一直到采访结束,麦特才说出他的第一句话:「他们那一班下个星期要考生物期中考。」
「噢,对!」珍妮发出一声惨叫:「烦死了!我的生物差到不行,再考不及格就没有假可以放了。」
吉娜看了看珍妮,然後对凯蒂挑了一下眉毛,露出凯蒂到目前为止从没见过的活泼表情,那表情像在说:「我跟她没差多少。」
「嘿!」珍妮重新坐正,又露出那夸张的笑容:「凯蒂,你能帮我们K书吗?」
凯蒂看着珍妮的蓝色眼睛,说:「你说什麽?!」
「麦特跟我们说过你的生物很好,这个周末你可以帮我们准备考试吗?」珍妮说着,目光短暂的落到麦特身上,而麦特只是像当机了似的猛点头。
「我们每个星期六都会去学校图书馆念书,如果…你有空的话…」吉娜用她细细的声音说着,彷佛这是什麽无理的要求。
去图书馆,而且是和朋友一起,就和其他的青少年一样,和麦特以外的朋友!凯蒂脑中嗡嗡作响。她从没有那样过,而她知道自己想要。但她马上想到,强生太太不会答应的,她才刚在麦特家的派对上昏倒,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的脑中忽然浮现小学时的一幕幕景象,那些她身後的窃窃私语、那些如同被剪碎般的好奇目光,以及孤单的坐在教室座位上时,那种身为异类的感觉。
「如果你不行的话…」珍妮看着凯蒂的褐色眼睛,轻声说道。
「不,」凯蒂坚定的回答:「我跟你们去。」
晚餐过後,凯蒂一个人躲进书房。她关掉所有的灯,窝在电脑桌前。电脑萤幕的亮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但她不在乎。她开始发呆。躲在黑暗的阴影中,她一向喜欢那样,彷佛身处黑暗中就不会有人找到她,不会有人发现她。
电脑桌旁放着凯蒂的医疗报告及生活注意事项,这个月才拿到的新版本。凯蒂仰赖电脑萤幕的光线,草草的读过上面的内容:「因窦房结功能异常导致电脉冲失常,进而引发心跳过快、过慢及心脏停跳状况。发作时务必尽速送医,建议平时配戴写了医疗急救办法之医疗项链或手环」。凯蒂盯着最後的那一行字。她有一条医疗项链,一条戴了五年的银色军牌项链,正面刻了一个漂亮的星型。
凯蒂将报告丢到旁边的纸堆中。强生太太正在客厅与派克医生通电话,凯蒂没有很专心的去听他们的对话内容,但电话的声音颇为大声,凯蒂能够清楚听见。
「她说她梦到自己到了死後的世界…这可能代表她丧失求生的意志了吗?」凯蒂听见自己的妈妈说。
她听不清楚在电话另一头,派克医生究竟说了些什麽。她讽刺的哼笑了一声,然後烦躁的关上书房的门。
房间变得更加昏暗,电脑萤幕的光线支撑着房里所有的阴影及轮廓。凯蒂打开一盏小台灯,坐回电脑桌前。她盯着电脑萤幕,什麽都没做。
凯蒂知道珍妮是刻意邀请她的,而她也很感谢这一点。无论她是怎麽知道的,珍妮知道凯蒂渴望麦特以外的朋友,而这也是事实。受自己的疾病所困,凯蒂的世界无比狭小,就如同她那只有几坪大的病房。凯蒂知道自己渴望遇见更多的人。
脑海中,凯蒂彷佛又听见梦中的那个男孩的声音,好像他真的就在自己耳边低语。梦中的景象再度浮现,赶也赶不走。凯蒂就是无法忘记,无法忘记那些雾霭、那纯净的灰色以及那个男孩。
一丝思绪闪过凯蒂的脑海。她伸手打开网路首页,然後快速的在搜寻引擎上打下一行字:「贾斯汀加斯顿」。
画面闪烁着,搜寻结果快速的在萤幕上展开。凯蒂看着左上角的字:「”贾斯汀加斯顿”约为127,000个搜寻结果。」
「好吧…」凯蒂叹了口气,开始浏览搜寻的结果。她不断将卷轴往下拉,看到很多的学校录取榜单、期中报告等等的标题。她慢条斯理的一直读下去,一直到她看见一行标题:公路车祸,两名青年一死一重伤。
凯蒂感觉自己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有可能吗?!凯蒂想着。她点进去,细读那则新闻的内容:「两名十七岁青年驾车前往临镇,疑似因天雨路滑而发生车祸,车身撞到公路旁的电线杆。第一时间驾驶汽车的少年乔华特生陷入昏迷,急救後已恢复意识,但一同前往的另一名少年贾斯汀加斯顿因命中要害当场几乎失去生命迹象,急救後依旧回天乏术。调查显示两名少年都拥有驾照,但均为新手驾驶,疑似因气候不佳及经验不足导致此起意外……」
贾斯汀加斯顿。凯蒂盯着那个名字,背靠在椅子上。有这个可能吗?!
她的脑中再度浮现那灰色,以及那个男孩的声音。「贾斯汀加斯顿…」那男孩的声音响起,说着自己的名字。
凯蒂一口气将卷轴拉到最底下。她瞪大眼睛,看着她一生中最教人吃惊的画面。文章最末放着一张照片,其中一个像是东方混血的男孩有着一头黑发和灿烂的笑容,对着镜头露出大大的微笑,他身旁则是一名有着一头深到几乎是黑色的棕发以及黑色眼睛的少年,就和凯蒂梦中的人一模一样。
凯蒂试着去回想,回想自己是否看过这则新闻。她想不起来,但她知道自己一定在哪里读过,以至於这个男孩闯进自己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