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只是 — 一枝鉛筆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过去式,樊闵却不曾忘却过。

他从来都是记得的,那样一枝铅笔、太多乱七八糟的回忆碎片,全部整合,一块块拼凑出脑海中停留的范宁的模样。

那年樊闵十八岁。

个性不如同年的孩子一般好强,没有那年纪该有的汗水青春。

他是一个文静的少年,爱好音乐,兴趣阅读。似乎没什麽同年龄的朋友。

十八岁,别人忙着谈恋爱、四处玩,樊闵不一样。

樊妈妈也知道,她的儿子很喜欢音乐,总是用心尽力地栽培他,让他学习各种乐器,但课程每回都是上个两三堂,老师便亲自打电话来和她说:「你的儿子自己教吧,叫他好好跟着我学偏是不听!老是我行我素,对不起,樊太太你请别人吧。」

直到後来,她请了一个家教老师。

老师看起来很年轻,名字叫范宁。

「老师啊,不好意思,我们家樊闵他真的很喜欢音乐,只是他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所以……」樊妈妈面带抱歉,她想,先在还没决定以前先说好樊闵的状况,省得最後在老师又不想教导的状况下尴尬。

「不会啊,樊妈妈别这麽说,我已经大致了解樊闵了,我反而怕我教得不好呢。」范宁笑了,个性很大而化之的她,今年二十五。

课程时间就这样敲定了。

学习的乐器是小提琴。

「樊闵是第一次学吧?那我们先从简单的开始好了。」范宁拿出自己的小提琴,拉了几个简单的音。

他只是看着她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举起自己手中的乐器,行云流水般地拉出一小串旋律。

音落,嘴角牵起了一抹笑,他在等她看到他自己自以为是的表情以後,恼羞成怒地说不要教……

「你好厉害!我才拉三个音而已,其他你就都会了!」范宁漾着笑,似乎很替他高兴。

「樊妈妈说的没错,你真的好有天份。」她笑咪咪地把手中的小提琴收进琴盒里。

「今天先这样吧,我们来聊聊。」范宁伸手拉樊闵坐下。

往事彷佛被吸入了无际的漩涡,在宇宙中渐渐凝缩成一小光点。

全部的一切,都太过想念。

丑到一个极致的英文字母,积藏许久的钢琴乐谱。

音乐成了之间的桥梁,跟外面的世界相连通。整个世界不再只是孤单一人。

熟悉的五线谱、熟悉的高音谱记号、她口中的豆芽菜……

「樊闵!刚刚那是你拉的吗?」范宁忽然从房门外跑进,樊闵一愣,差点将手中的小提琴给摔坏。

「那首曲子……我听都没听过呢!」范宁偏头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询问他。

思绪就像四处飘散的棉絮,散成一团,樊闵就像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我自己编的。」

范宁的嘴巴张了又开、开了又张,反覆几遍就在樊闵快看不下去时,她欣喜若狂地奔向自己的包包,从里头掏出了枝全新、没削过的木头色铅笔。

有大自然的味道。

「送你!你那麽有创作天分!用这铅笔创作出更多更棒的曲子吧!」她笑。

一切的永恒尽成了定格。

点、线、面,逐步建构出以那个笑容为中心点向四周延伸扩展成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里什麽也没有。别人口中所谓的全世界,不过就是范宁。

樊闵开始创作曲子。从来都只用那枝铅笔创作。

钝了,他舍不得削。

短了,他舍不得换。

因为,那是她给的。

十八岁──最後的青春过渡期。

他开始成熟长大,成了二十岁的男人,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男孩。

但是,他开始不快乐。

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里乱窜,内心有太多太多的问号,樊闵觉得自己变得好奇怪。那种感觉十分的陌生,甚至只有在遇见范宁时才会有。

「染青……你说我是怎麽了?」染青,算是他长到那麽大,第一个可以相互谈心的女性知己。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半晌才道出一句:「哎,我说当年那闷骚不多话的孩子去哪了?樊闵你根本就是恋爱、恋爱了好不好?」

他怔愣着,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

逃避。他学着逃避一切。

「妈,我不想继续学小提琴了。」喝了口水润润喉咙,樊闵终於把闷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怎麽不想学了呢?范宁教得很好呀,我看你也学得不错,别说不想学就不学了。」樊妈妈轻声地说,樊闵什麽也没说,望着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转身上楼。

他也不想,他也不想说不学就不学。

他也不想,好不容易连结起来的桥梁就这样轻易断裂。

他真的不想。

「樊闵,怎麽啦?最近看你脸色不太好呢。」范宁凑上前来,想探探他的额,却在差那麽一点点距离时被樊闵抓住了手腕。

抓住她手腕的手很大、很温暖,摸起来感觉有点粗糙。

「别碰我。」

什麽时候那已经算不上别扭了?

什麽时候他已经喜欢上她笑容?

真是够了。他又得重新学习,学习一个自己从来没学过的新课程:压抑自己快要满溢出来的情感。

而范宁,身为比樊闵整整大上七岁的女人而言,她对自己的感觉是很清楚的。

不再像过去盲目地追寻青春爱恋,不再像过去莽撞地认为真命天子。

她发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很糟糕,糟糕到一个极点──她的心好像被谁给牵走了。

「樊妈妈,真的很对不起,未来三年我必须出国进修,恐怕无法再继续教导樊闵了。」范宁鞠了个躬,对自己突如其来的要求深感抱歉。其实,她也在逃,纵使知道自己的感觉又能如何呢?她只是他的老师,她甚至不知道樊闵对她的感觉是如何,甚至……她不知道,爱上了自己的学生,她该怎麽办?二十、二十七。七年,他们之间的距离居然有那麽长。

罪恶感像滔天漫沙,直往她头上砸。滚滚翻起的尘沙,惹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直流。

「是樊闵又做了什麽惹老师不开心吗?跟我讲,我去好好说说那孩子……」樊妈妈的长串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樊妈妈不是,樊闵很好、真的很好,您真的不用担心。无法继续教他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这回进修的事我不能再推了。」

「老师……唉,我知道了。」听到对方轻微的叹气,范宁扯出了一个连她自己看到也会不停喊丑的笑。

「妈!老师呢?」樊闵老觉得哪里不对劲,认识她这样长的一段时间,从没见她迟到过。宛如害怕的事情到来了,樊闵苍白着脸,顾不上拖鞋没穿,赤着脚就跑下楼去。

「樊闵……对不起呀,妈妈忘记跟你说一声,范老师没办法继续教你了,她要出国进修去啦。」眼尾牵出了一丝丝刻痕。

「……她现在在哪?」

「哎呀说到这,范老师都没同我说一声她什麽时候出国,好让我找个机会谢谢她……」抛下了妈妈一大串的话音,他随手抓件外套,套双球鞋就冲出家门。

他还记得她家地址,那一次,她生病发烧,打电话来说今天课停上一次,因为她感冒了,她怕传染给樊闵。妈妈知道了以後火速煮了一小锅热粥,拿着张小纸片要他送去给老师吃。

「这是范老师家的地址,她留给我的,你把这送去,替我向老师说声身体保重,知道吗?」

「嗯。」

他知道她不习惯在一团乱的包里翻找钥匙,所以会把钥匙塞在墙角那裂开的小缝里。

樊闵弯身下腰,从缝隙中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的东西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但大部分的东西还是和他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尤其是那架钢琴。

虽说是教他小提琴,但范宁自己也说,她自己最喜欢的乐器其实是钢琴。

「樊闵……你以後多写些钢琴曲好不好?我想弹。」她眯了眯眼,细长的眉毛弯成漂亮的弧度。

「嗯。」他写了很多,想到就写、有空就写,无时不刻脑袋里都是旋律,缓慢流动着,不论是那一个个的音符,还是时间。

琴盖上头摆放着一个牛皮纸袋。

──给樊闵。三个大字在牛皮纸袋上,像是早料到他会来到这里。

手有些微颤,纸袋有些重量,打开来才发现里面放了一本厚厚的……乐谱?

他开始翻阅,越是看越是觉得,自己竟因为她那样的一句话,便写了那麽多。他发现,这些乐谱被保存得挺好,甚至还整齐地装订成一本。

纸袋中除了这本外,还有一张小纸。「一看就知道是从某张纸上随随便便撕下来的」,一般人看到都会这麽想吧,但他认得,那是他一张谱里的一小角。

他伸手入口袋,一张皱巴巴的纸被他掏出来。他本来,今天来是要把这给她的。

那一次她吵着要看,两人拉扯间,一小角被范宁给扯了下来。

他看着那张纸,被震慑得说不出话。

上头写着英文句子,那英文字母很丑,歪歪扭扭的,连字母该有的正常样子也被毁了。

「今天先这样吧,我们来聊聊。」范宁伸手拉樊闵坐下。

「自我介绍啦,我们来自我介绍,如果樊闵害羞的话,我先。」范宁拍拍胸脯,开始了她的自我介绍。

「我叫范宁,牡羊座,三月二十五我生日,今年二十五……呀我说出来了啦!嗯……比较擅长的是音乐,最喜欢弹钢琴……啊还有最後一点!我的英文字写很丑!」

当时樊闵不禁芫尔,这是哪门子自我介绍啊?

他又自口袋掏出枝铅笔,那枝铅笔已经很短了,握在他的大手中更是显得无比迷你。以前他曾在心底偷偷地告诉自己:这枝铅笔,只能自己用、只能拿来写谱,其他都不行。可是现在,他为这样一段丑不拉叽的英文字破了戒,他手握迷你铅笔,写出比那还要漂亮几百万倍的英文字。

──Iloveyou.

──Iloveyou,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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