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havenoport,timeitselfhasnoshore.
我们无可驻足,时间亦无边岸
Itglidesaway,andwepassaway.
它流逝终日,我们也随之死去
他喜欢飞翔。
作为一头龙,他喜欢张开翅膀,翱翔在空中,感到风拂过他的耳畔。从空中看下去,整个世界都尽收他眼底;但他很少鸟瞰这个庸碌烦扰的地方,而是将视线凝聚在比他所处的天空还要更加高远的所在。
他热爱星星。
之所以经常飞翔,就是因为他热爱星星。他的同类坐拥冰冷财宝,是由於他们生来就喜爱珍稀器物闪烁的光芒;而他喜欢星星,也是因为它们在空旷的漆黑中,总是如同钻石一般明亮绚烂。但他对星星的态度,和同族们对黄金白银的看法不同──他从来没想去拥有它们。
龙类总是本能地厌恶有限的东西,所以他的同族才会毫不清楚个中缘由地、几乎可说是出於饥渴那般,蒐罗过上百年千年也不会改变的金银珠宝,栖身在昏暗的山洞中,发了疯似地誓死守护。
他的本性并不脱如此,他也同样厌憎短暂的生命,但他选择了追求永远无法触及、似乎比凡物更为纯粹的星辰──即使是最高明的窃贼,也偷不走天上的一瞬星芒。
为此,他一直都满足地仰望星空,认为那就是活着最大的意义。
他鲜少将目光放在地上,因为那里只有各种弱小庸碌的生物,为了活下去而奔忙终日。对他而言,牠们都只是他的食粮,都只是他为了能活着,看见明日又一片夜幕中的星海,而必须吞食的东西。
在他遇到她以前,他一直都是那样想的。
他翅翼间的薄膜鼓着风,在滑行的时候给予上浮的动力,让他得以伸长脖子,往太阳的方向飞去。
在这个清新明亮的夏日上午,他离开蒂玛西亚的外围,飞向宏伟屏障的南方。在这个季节,只有南方能看到他最喜爱的星座:它由七颗星星连接,形似汤勺。用这个星座为基础,能够找到极星,并且很快辨认出星海中的各个图案。
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根据圣龙族的传说与自己的理解,将星星连作图案,赋予它们故事。他每晚都会从那个汤勺般的星座开始,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着所有故事,并且编出新的。对他而言,能够蹲踞在山脉顶端的巨岩上,处於无限接近那些星星的位置,就能使他无比满足。
此刻,他飞越平原,期待着在夜晚来到前,找到一个适合观星的地方。在这片广袤平原上,几乎没有高低差的绿草,彷佛一夜铺落的柔软地毯。
「──快点!朵莉、帕梅亚,还有其他人,跑快点呀!」
忽地,他听见人类女性着急呼喊的声音,垂下视线看了一眼──属於圣龙的优越视力,让他得以在高空便看见,一个挥着牧羊杖的少女,正跟在一群雪白羊只後面,一边奔跑一边叫唤。
三五只对他而言连填牙缝都不够的饿狼,正发了狂似地追逐少女,尽管牠们的目标应当是肉质柔软的羊,但她若被狼追上,怕是也躲不了被分食的命运。他对此并不在意,要是她死了,他能轻易地得到那一整群羊,作为接下来几天的食物。
而她如果没死,他会将她赶走。他对人类毫无兴趣,更讨厌将他们当作食物──他曾吃过几次人,对於得先把他们剥光,才不会有东西卡在牙缝里这件事,他厌烦透了。
此外,人类会说话这点也让他反感。他讨厌听人类求饶,即便他假装听不懂他们的话,也会被他们的哭喊或嘶吼弄得心神不宁。久而久之他讨厌吃人,而只吃不会说话来烦扰他的动物。
他飞低了点。
把狼都吞掉还不够的话,就咬几只羊去吃吧。对他而言,地上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了填饱他空虚的腹胃而存在的,从来没有谁能够反抗。
他张开掠食的姿态,振翅低吼,箭矢一般直直俯冲而下,瞬间叼走两只狼。牠们连死前的惨嚎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他的利齿毫不在意地扯成碎片。羊群也好少女也好,就连原本正在追逐猎物的狼,都被从天而降,彷佛徵召一般夺去同伴性命的他给震慑住。
他用两只後脚站立,挺起上身,宛如王座一般直立着。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每次他停止飞翔,降落在地,总是会看见所有草芥般的动物,本能地像是被他的存在感压倒,傻楞楞待在原地;连逃跑都会忘记,遑论反抗。这时,他总庆幸自己是头龙,如果他生为这种弱小、只能仰望的动物,他肯定会羞愧到无以自处。
狼肉的味道真差。在蒂玛西亚附近那个水草肥美的地方待久,他都快忘记荒野的动物肉质有多糟了。他咬合後排的尖齿,知道还是放弃这种低劣的食物好些,反正现在他有羊可以吃,没必要吃毫无纯真甜味的发酸狼肉。
他瞪着巨大的眼珠,让剩下的狼知道,他今天对牠们这些犬科动物毫无兴致,要逃就趁现在。在他投以刀光一般的视线时,狼群对强者的服从性格立刻显现,牠们夹着尾巴,逃得比追人时还快。
他保持上半身挺直的姿势,挪动双脚走向把牧羊杖拄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少女。他连狼群都能吓跑的气魄,毫无悬念地镇压羊群求生的动作,於是没有半只羊再想逃一步。
他伸出爪子,就要抓起几只羊丢进嘴里。羊群悲鸣着全缩在一块,似乎以为只要聚得够紧,他就无法从中拣选任何一只。
对此,他一直都难以理解。
面对他的时候,为什麽还会多费力气想活下来呢?
「──等、等等!」
他的爪子前面,横出了一根牧羊杖。
对着未发一语的他,那个原该被狼群撕裂吞食的少女,似乎对捡回来的命一点都不珍惜,居然挥着不比树枝实用多少的牧羊杖,想阻止他夺取羊只。
这个反应令他有些惊讶。他不是没有被反抗过,但敢於如此的人自然都是全副武装、以为自己能够凌驾於龙的可笑人类──会说几句龙赐给这个世界的语言、懂得锻钢炼铁,就自以为能对身为世界根源的圣龙族大加杀伐──他没有吐出嘲弄的话语,只是将之化作龙息,吞灭他们,连灰烬都不用留下。
但是,眼前的少女才刚逃离狼口,显然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她在做什麽?
「虽然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能把我保护的羊偷走!你要吃的话,也得先把我吃掉!」
笑话。
刚才为那几只只比家犬强上一些的狼,她已经逃到命都要去了半条,现在她敢这样跟他大放厥词,难不成是把他当作了能通人性的龙?他救她只是顺带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然而,在漫长的岁月中,在他君临万物的姿态面前,确实罕有这种敢立於弱小之姿对他加以反抗的生物。他遇过的,若非只会缩着身子的羊、便是欺善怕恶的狼;有不知自己才值多少斤两的战士,也有以为龙是可以被驯服的猎人。
确实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他微微垂下头,凝视少女的脸。她朱红色的长发绑作发辫,身穿宽大的长裙,俨然作牧羊女打扮。她因为大步奔跑而满脸通红、喘着气,朝他举起牧羊杖的姿态是不容质疑的坚定。
「你在想什麽?」他的声音宛如骤雨,即使他已经放低音量,羊群跟少女却仍为其震慑不已。「你刚刚才因为几只狼就逃跑,面对连狼都怕的我,你却没逃,还敢阻止我。──告诉我,你在想什麽?如果你的回答不够让我满意,我会脱光你的衣服、将你的四肢扯开,然後把你咬成两半。」
她的脸色立刻刷成惨白──显然他的威胁还是能吓住她。
她打着抖把牧羊杖举得更高,结结巴巴地回答。
「因、因为,在你面前逃,根本就没有用。我听说,龙都会说、说人话,或许你听得懂人话,我才、我才想──」
「你这种女孩对龙又能有什麽理解?」
他露齿,冷冷地笑了。人总是以为他们理解龙,以为龙也拥有人类的智慧、也拥有人类的感情、也有所谓的慈悲与怜惜──每次听到谁敢那般高谈阔论,他便想笑。
「我知道,宏伟屏障那边,有很多龙。」她咬着牙,像是想透过一字一句说话的方式,稳住抖颤的声音。「我们那里,也有很多龙的传说跟故事。我知道你们会说人话,所以──」
「笑话!」
他的怒喝有如静寂夜空中突来的响雷,让女孩被吓得抱头蹲在地上,牧羊杖都掉了。
「人话?这岂不是在说,所谓的话语是人类的造物?听好,你那张嘴现在吐出的每个字都属於圣龙族,光是为了这点,我便能将你碎屍万段。人类是恬不知耻的窃贼,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我们只是懒得跟你们把这些东西全讨回来罢了。」
「对不起。」她从手臂中把头抬起来,声如细蚊地道歉。「我没有、没有跟龙说过话,冒犯了你的话,我很抱歉。」
这对话听来多诡异呀,他想。这个女孩并不是不知恐惧为何物,然而她在害怕他的同时,却又不断朝他努力吐出话语。
「你刚刚说我可以先吃你。」他无情地指出。「你就这麽想死?可以,我会先吃掉你再吃羊,这於我而言只是顺序差别。」
她的头甚至没有他的一根指爪大,他不明白这女孩从哪里生出勇气,要来对他加以抵抗。面对他的问题,她好像脑袋一片空白似地,沉默许久。女孩不发一言的时间久到他又想伸出爪子时,她才被警醒一般,挥舞牧羊杖要他住手。
「好,你要吃我就吃!」她一边挥一边大叫,彷佛已经决定慷慨赴义。「你如果吃得饱了,就让朵莉、帕梅亚跟其他人回去,牠们是我们家重要的宝贝,不可以给你吃!」
「你就不是?」他对人类的文明和家庭观念相当清楚,於是问:「你的家人会甘愿用你换那些羊?」
「不是这个问题,我、我……」她把牧羊杖狠狠插在地上,朝他大声说:「这些羊是我答应了爸爸要看顾好的!不管我遇到什麽事情,我都一定会保护牠们,如果我连这种事都做不好,那还是被你吃了比较乾脆!」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类这麽不怕死。」他眯眼,坦言:「但让开,你做得已经足够,可以为此自豪了。以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来说,你表现得比那些被我卸甲折兵的人要好上太多,我饶你一命,之後别再那麽不懂求生存。」
「我说了,你要先吃我!我不是……不是开玩笑的!」
她乾脆整个人扑到他举爪朝向的羊身上,索性决定跟牠共存亡。他抽动龙爪,又烦躁不已地跺了一下右脚,仰头发出几能震撼天地的吼声,若现在是夜晚,他有把握将空中悬着的星子都震个几颗下来。
但低头,女孩仍然抱着羊,死意显然十分坚决。
他厌烦地回头,展翅飞上空中,想找个山脉的顶端坐着,彻底忘记这个女孩,还有他看得到,却不想再动手去抓的羊群。
清冷的夜半时分,他最喜爱的那个星座,无言地闪耀光芒。他倚靠山麓巨石,发现如果转个方向看,那个星座汤勺般的形状,会变成他直立着上半身,俯视着的模样。
他想起下午那个女孩。
她要不是把理智给吓掉了,就是真的不把他当一回事。
他数着星星,不再去想她的事情。
对他而言,那个七颗星星连结而成的星座,形如挥出的龙爪,那一爪划开夜空,随後有白色的星河汩汩从裂缝中流出,变作银河──它似乎永不会乾涸地、宁静无声地流动着。他经常将爪子伸向天空,想像那一爪,是如何撕裂空旷辽远的黑夜,将绵长眩目的星河,引到天上。
他不知道,人类也经常将手直直伸往空中,彷佛想透过那样的动作触及什麽。
他以为他是理解人类的,也以为他和人类有着决定性的差别。
但他其实和人类非常地相似。
他观星完,将身子环成一个圆,平和地睡去。在梦中,他看见了其他圣龙族的同伴,在他们各自的一日中做了什麽:有的依然守卫财宝,不舍与之分离片刻、有的才刚从山脉中诞生,带血的眼睛都不大能睁开、有的恣意吐火,毁灭住居与村落。
圣龙总是共享思绪与记忆,因此他们一直都能在夜晚入梦时,知道彼此过得如何──他无法听见声音,只能看见景象,但圣龙的生活并未复杂到需要语言解释,他们几乎都是各过各的生活,一天下来罕有交流。而他知道,同伴们看见他今天的经历後,会偷偷笑他被一个牧羊女吓住,但他不在意,反正那些同伴,都在他无法触及或眺望的远方。
看完所有人的思绪与记忆,就要陷於真正入睡的黑暗前,想起那个少女,他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缓缓牵起了嘴角。
隔天清晨,他飞向平原,决定这次不再和那个女孩接触,抓几只羊就走。然而,远远地他就能看见,带领一整群羊逐草而走的少女,今天也依旧像个有信徒跟随的祭司一般,有节奏地挥着牧羊杖。
可能是他的影子遮蔽了天空,又或者是羊群惊慌的咩叫声提醒,少女仰起头,呆楞地看见他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她这次没有举起牧羊杖,只是傻傻地站着。他也没想管她的反应,自然地朝着羊群伸出右爪。
「等等!」
她将牧羊杖护在胸前,仰望着他。被那样看着,他的动作凝滞,却不再像昨天一样感到烦躁,相对地,一种发现新的星星时,会在他心头涌现的感觉,悄悄缠上他的思绪。
他发现自己居然在等待,等待着少女开口。
「那个,昨天、对不起,我、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把我的羊抓走。不过我问过爸爸,他说,如果你想吃,你能抓那些稍微老一点的……他说我太笨了,我不该反抗。」
「我要抓老的年轻的,还由你们决定麽?」他俯首瞪视她,用比昨天更低一些的音量,充满威吓性地说:「我说过,别那麽不知好歹。今天还敢再来这里放羊,就意味着你对我会做什麽心知肚明。」
「我们只能在这里放羊,这里的草是最好的,牠们都很喜欢……」她谨慎地挑选用字,神态已经不像昨天那样狂妄。「拜托你──拜托您,不要抓走太年轻的羊,牠们都还没吃过几次好草料,就这样死掉太可怜了。」
「你知道你现在在跟谁说话麽,人类?」他哼出口气,轻蔑地说:「敢和我作要求,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如果你要杀我,我不会怎麽样的,」她抬起头,大声回答:「但在你决定杀死我以前,我会努力保护我的羊,这是我的工作!总之,在你问过我之前,你不可以动我的羊,牠们每一只都是我的宝贝!」
「为什麽你这麽重视这个工作?」他再次挺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她。「这些羊哪里值得你为牠们付出性命?」
「我什麽都不会,家事也作不好、读书写字也不行──我只知道哪里的草最好,知道要怎麽照顾羊儿,牠们才会健康地长大。爸爸就是因为这样才把放羊的工作给我的,所以、所以……」
她泫然欲泣地恳求着,并且似乎终於为恐惧绑缚,不受控制地半跪下去,若非撑着手上的牧羊杖,她应该早就腿软了。
「拜托你,我知道龙一定很看不起人类,可是拜托你,如果你真的想吃什麽,你先吃我……」
「如果我想吃,我得先抓那些老的羊,或是先吃掉你。」他眯起眼,凝视着这个胆敢跟他打商量的女孩。「那麽你,有什麽可以让我答应这个提议的东西?」
她愣住了,对此他丝毫不意外。人类总是要求东要求西,却一点都不明白,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或力量去索讨──他们想要长寿、想要财富、想要年轻,但他们实际上弱小得只能成日出言需索,却什麽也得不到。
对他而言,要得到什麽,总是要付出代价。
「我、我没有什麽能给你的……」女孩死死抓着长裙,像是十分懊恼。「我除了这条命以外,什麽都没有。」
「所有生物的命都是圣龙掌心的一粒沙尘,这自然不足以作为你的筹码。」他高傲地说:「人类,你若敢跟我打商量,你就要提得出我感兴趣的条件。否则不要说你,这群你甘愿为其而死的羊,稍後都会入我腹中。」
「──可是我真的想不到呀!」
少女似乎被逼急了,气急败坏地用牧羊杖敲击地面。
「人类怎麽可能有东西给龙呢!你们有财宝、有力量、有寿命,相比之下,人类根本什麽都没有!我不管拿出什麽东西来,你一定都看不上眼的!」
「没错。」他坦承,冲她露出堪比剑长可比刀利的尖牙,像是嘲讽。「这是诚意问题。」
「如果我有什麽可以为你做的事情,你可以告诉我。」她拄着牧羊杖,倚靠羊只坐了下来,表情很是疲累。「我会尽我所能的……虽然我什麽也不会。」
日轮被推往天际,当它攀上了最高处又渐渐朝西方滚落时,他所爱的星座将再次升上空中。他姿态闲适地坐上丰美如茵的草地,看着显然有些沮丧的她。
「你的名字。」他说:「至少你能够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艾丝特。」她伸手抚摸身後的羊,像是习惯性地蹭着柔软的羊毛。「那麽,你可以把名字告诉我吗?这样会不会太冒犯?」
「我叫席里尔。」他乾脆地回答:「那麽,我会叫你艾丝特。」
她的名字代表着「星星」,他问她知不知道这件事。她点点头。
「这片草原上可以清楚看到星空。我是在每年能够看到最多星星的那天出生的,村里的长辈才帮我取这个名字。」艾丝特偏着头,彷佛对这个名字非常珍爱。「我很喜欢星星,有时候,我会在晚上来看。」
「我也是。」他说,满意地看见艾丝特惊讶地站起身。
「席里尔你──啊,对不起,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谢谢。那个,席里尔,你、你也喜欢观星吗!」
她满脸发光地看着他,像是因为找到了人类和龙的共通之处,显得相当开心。他平静地颔首,告诉她,星空是他最喜欢的事物。
「太好了,你真是一条特别的龙。」艾丝特仰望着他。「我以为龙都喜欢收集财宝或是践踏村庄,我原本真的好怕你。」
他很想跟她说,她表现出来的模样根本不像怕他。
然而,他仅是转了转颈子,淡淡地回应。
「我也以为人类都卑劣又弱小。」
「并不是所有人类都那样的!」艾丝特似乎对此忿忿不平,她用牧羊杖不停敲着地面。「也有人温柔善良。应该说,人分成很多种,有好有坏。」
「那麽,你就不应该以为,所有的龙都残暴贪婪。」
他展翅,看见这瞬间扬起的狂风,把她的红色发辫给吹得翻飞不停。
「晚上在这里等我,如果我找不到你,明天我会来把羊都吃掉。」
说完这句话,他鼓动双翼,飞上空中,准备飞到远一点的山脉去找动物吃。在飞远前,他听见艾丝特的声音,微弱地从地上传来。
「席里尔,晚上再见!我会一直等你的!」
「你最喜欢哪颗星星呢,席里尔?」
这是个凉爽如昨的夏夜,夜风吹得整片平原都像在喁喁私语。屈膝坐在草地上的艾丝特多穿了一件外套,避免着凉。而不怕风雨亦不畏冰雪的他,仍然和白天一样蹲坐在地,伸长脖子,仰望那七颗星星组成的、龙爪一般撕开夜空引入银河的星座。
「那个,」他再次如同渴求着什麽一般,将右爪伸向空中。「那个龙爪一样的星座,有七颗星星。」
「啊,你说银匙座吗?我也喜欢那个星座。原来你们都说它像是龙爪呀?嗯……好像有点像呢。」艾丝特歪着头,似乎在研究为什麽他会说那个汤勺一样的星座像是龙爪。
「银匙座?」
「是呀,我们都说,银河就像牛奶河一样,银匙座就是神舀牛奶来喝的汤匙哦。」
「愚蠢。」他单刀直入地评论:「人类就是岁月太短了,所以才会有这麽没见识的说法。即使神真的存在,也不会用天上的星座舀东西喝。」
「说的也是,这也只是我们自己流传的传说……」艾丝特顺从地同意了他的说法。「席里尔,龙都能活得很久吧?那麽,你们知道星星是什麽时候出现的吗?你们应该都知道,天上的星座各自有什麽意义吧?」
「我的同类不经常观星。」他的口吻听来对此丝毫不感可惜,尽管他可能是族中唯一一只喜欢观星的龙,他也不在意。「如同你曾狭隘地以为的那样,他们喜欢收集财宝,阻止任何人靠近。」
「这样说起来,席里尔,你真的很特别。为什麽你喜欢星星呢?」艾丝特歪着头,俨然把他当成朋友一般发问起来。
「星辰比人类所制造的珠宝首饰要更早出现,也拥有比它们更悠长的岁月。与其守着那堆冰冷的黄金跟白银,倒不如仰望星空。」
他抬起头,平静地任由漫天星斗占据他的视野。如果可以,他会希望这个世界永远是如此醇美醉人的长夜,而星星将永不落下。
「嗯,我也觉得星星非常棒。」艾丝特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一样摇晃身体。「席里尔,你刚才说银匙座很蠢,那你觉得银匙座像什麽呢?」
他告诉艾丝特,那个星座宛如龙爪,割开黑夜,使银河淌流而出。艾丝特发出同意的声音,又用手指着空中,问他觉得某个星星连作的图案像是什麽。在她接连不断的询问下,他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以往无人知晓、他自己编的星座的故事。
「席里尔懂得真多。果然活得久的话,懂的东西就会很多呢。」艾丝特用下巴靠着膝盖,口吻听来有些羡慕。「我知道的东西很少。爸爸老是嫌我笨,说我除了放羊什麽也不会。」
「就是因为你知道的少,才会那麽傻。」他冷淡地说:「人类就算毫无优点,至少还知道要在真的无可挽回的时候逃跑。你是我遇过第一个能跑却不跑的人。」
「我不能跑。」艾丝特说,声音小了一点。「我,很没用,什麽都不会做。以前我什麽都尝试过,却全都失败。我搞砸的时候,爸爸都会说我没用。难得我找到了一件擅长的事情,当然不能失败──如果我连羊都不能保护好,我宁愿被你吃了,席里尔。」
「我不明白你为什麽把这些羊看得这麽重要。即使无法保护牠们,那也不表示你没用。」他想起以前见过的许多人类,於是说:「人类已经够弱小了,在我眼中,你跟那些你们所谓『强大』的人,都是一样脆弱。」
「说得也是,」艾丝特噗哧一笑。「对席里尔来说,不管人类有多强,都无法跟龙抗衡吧?」
「如果人类不要抱持那种想法,会显得比较不那麽愚蠢。」他直接地说:「人类比不上动物的地方,就是你们还会自以为能打倒我们。」
「你觉得我可笑吗,席里尔?」艾丝特抬起头,探询地看着他。「我在跟你说『你要吃的话,也得先把我吃掉!』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笑呢?」
「可笑至极。」他敛下眼皮,对这种事情不想多谈。
他不想向这个单纯的少女承认,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没有遇过如她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却敢仰视圣龙,吐出反抗话语的人。
他不想向艾丝特承认,她那时的姿态,至今都深深震慑着他──他只愿将那个画面,像打水漂一般抛入时光的长河中,等待时间将它慢慢刷淡。最终他依然能将人类一概视为弱小、只需同情的动物。
而不是像她一般的存在。
直到艾丝特站起身,拍拍被土弄脏的裙子,说要走的时候,他才发现月亮已经攀上天空的顶端,即将往夜的边际滑去。
「你要回去了?」
「是呀,我跟爸爸说,我要出来找你。他很同意,说这样至少能保我们的羊平安。」艾丝特用手指抵住下唇,歪着头说:「不过他希望我不要太晚回去,要是明天睡迟了,那就不好了。」
「你的父亲,相信你真的遇见了龙?」
他对着她离去的方向,吐出这句话。闻言,艾丝特一甩红辫子,转过来,灿烂地笑着。
「相信哦。我从来不说谎,所以爸爸一直都很相信我说的事情。他常说:『我看你啊,笨得连个谎话都不会讲。』席里尔,我明天晚上也还会来的,你再跟我说星星的故事好吗?」
「如果我有时间的话。」
「你不是总是自己说着故事吗?就当作在对你自己说就好了。那明天你再跟我说那些故事,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往後的许多次,艾丝特都会用一个约定,当作他们共度的时光的结尾。
龙族跟人类不同,如果和谁定下了契约,他们即使牺牲性命都会完成,因此,他没有违背过跟艾丝特的约定。
而在许久後的某天,他没能完成跟艾丝特的约定,并确实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那时,她并没有因为他失约而生气,也没有像平常一样说「没关系的,谁都会犯错的嘛」──更没有反对他因为无法完成约定而赴死。
因为那时,她已经不在了。
Tobecontinued.
来解释一下角色的名字吧。
艾丝特的英文是Esther,是个很别致的名字,意思是「星星」。
在古代也经常作为女王、皇后的名字。
席里尔的英文是Cyril,意思是「国王、帝王」。
我认为帮他取这个名字十分合适,跟艾丝特也非常般配。
意外写出的「希瓦娜的父亲喜欢观星」的设定,衍生出了这篇创作实在是令人开心不已。
席里尔最爱的星座是我们常说的北斗七星,而在故事中因为大陆不同,容我将星星出现的季节等等作调整,会比较便於剧情进行。
另外,开头的两句话:
Wehavenoport,timeitselfhasnoshore.
我们无可驻足,时间亦无边岸
Itglidesaway,andwepassaway.
它流逝终日,我们也随之死去
引用自拉马丁的〈湖〉(LeLac),原本是法文,在我的课本上被翻成了英文,我把它写作中文。这是一首很美的诗,表达了对时光流逝的哀叹,之後也会有另一个片段的引用,希望不会显得突兀。
原本想要一篇完结,却发现席里尔喜欢上艾丝特的剧情实在需要点铺陈,改成三篇了吧--却发现剧情怎麽越来越多了……只好订作五篇完结,能够跟〈同居闲谈〉一样占满创作版面实在让我愉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