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柔软潮湿的草皮上,我对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吁口气。
放眼望去,广阔的墓地杂草丛生,只有几处明显看出有人定时清扫,洁净整齐,前阵子才是爸爸的忌日,妈妈来打扫过了,所以爸爸的那块墓地不太脏乱,只是又蒙上了薄薄一层灰尘。跪坐在爸爸的墓碑面前,我怔然许久,接着伸手将灰尘拭去,手指停在爸爸的名字上来回摩娑。
彭骅。
名字上方摆了两张爸爸的相片,一张是他的证件照,另一张是他弹琴时的独照,看起来好温柔,看着看着,我恍惚间似是听见了飘邈的琴声,很轻很轻,也很远很远,我到不了琴声的地方,也找不到爸爸。
「没事吗?」孙聿泽坐在我一旁。
「没事。」轻微摇头,我瞄瞄他,他也正看着爸爸的名字,「嗯?怎麽样?我爸帅吧。」
他笑出声,接着往前靠近,端详爸爸的相片,半晌,他边点头边说:「是啊,叔叔看起来很有气质,跟你不一样呢。」
「我可是他一手调教的,怎麽可能不一样?」
「那你倔强的性子是遗传谁?」
我耸肩,「自行发展的罗。」
「所以你承认啊?」
偏头思索,我瞧他一脸吃定我的表情,很是不悦,我挑挑眉,手指戳向他的眉心,「我这叫自行消化负面情绪,不是倔强不跟人说,而且,你不是知道了吗?所以,倔强的人是你吧,看起来很难过的时候都说没事,没事个鬼。」
「我看你是消化不良,才要我来拯救你。」他不动声色,回了一句。
「拯救?别往脸上贴金了呀。」更进一步,我捏他的脸颊,吐舌头扮了鬼脸:「难道我就没帮过你吗?互相抵销,刚刚好而已啦。」
没想到他会握住我的手,我一愕,用力想抽回,他却握的更紧,对我抿出轻轻一笑,「抓到你啦。」
「抓我干麻?放开。」
「如果你爸看到你这样子应该会放心吧,况且还有我在。」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说过的一字一句彷佛微风吹过我的心胸,让我没有一丝防备地,得到了慰藉。他用低沉的嗓音缓慢地说:「刚刚你的脸色一直很难看,看到你爸的表情又是另一回事,还是你爸厉害,我都做不到呢。」
「我只是在烦心音乐学院的事。」
「嗯?」
「他们愿意栽培我了,可是我抛不下我在台湾的一切,一去音乐学院就是好几年,不然不可能有成就,这也意味我必须有好几年要孤身在奥地利奋斗了吧,我不是怕一个人,我是怕我妈,还有……」你,这个字顿时卡在喉间,我说不出来,打住了话语。
「还有?」
抿抿唇,我瞄他一脸正经地听我说话,我选择了跳开话题:「我求情,他们才同意我延期一年,可是就只有一年,而且答案要在年底前给他们。」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在挣扎的时候突然就想到我爸了,他一定也经过很多次内心的天人交战吧,他很爱我和我妈,也很爱音乐,可是生活的世界太残酷,他势必有太多必须舍弃的事物,在那些时候,他都是一个人默默的面对。」
「他有你和你妈。」他淡淡地说,手心的温暖包覆住我,一抬眼,我便望进他深深的温柔里头,那眼神专注地像是他只看见我一人,我突然停住了呼吸,沉溺在他的双眼中,久久不能喘过气来。
「我知道,现在我已经能够适应他的死去了,他从来都没有错,他一直爱着他全心付出的事物,家人,音乐,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是个很勇敢的人啊,他一定也不希望我去替他承担那些苦痛,他最喜欢看的就是我开心弹琴的样子。」像在说闲话家常,我口气始终都很平淡,没有太多心痛,我看着爸爸的照片,忽然就笑了,「他很爱我,这就够了。是我这几年太不勇敢,才会一直走不出来。」
「现在也不迟。」他凑近我,将我拥入怀中,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我觉得很安心,他倚着我的头顶,宛如自言自语地说:「我很庆幸是他教出了你这样一个女儿啊,如果不是他,我可能觉得你就是普通的女孩子了吧。」
「我很普通呀。」
「我一开始以为你像我妈一样,假惺惺,很做作,而且表里不一,才想要作弄你,但其实不把你当一回事。」
「你也把我想的太过分了吧?」
「那是第一印象,後来就不是那样子了啊。」他若有似无的拨弄我的发尾,亲昵的举动让我的视线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一直盯着绵延一片宛若地毯的草皮,他又继续说:「你很努力,也很逞强,虽然觉得傻傻的,可是很拚命的让人不得不注意。」
「还真是谢谢夸奖。」我忿忿不平的瞄他一眼。
「或许就是你身上的坚持才让我看到你有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比其他人更用力活着,活的更真实。」
「真实?」
「应该说,更有目标吧,不像很多人浑浑噩噩的,坦白说,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尽管成绩好,也只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很少去思考自己的人生,以为困在我爸妈的创伤下就是我这辈子的枷锁了。」他唇角一勾,带出的弧度扬起了他的温柔,也牵起了一丝在我心头荡漾的波澜,他接着说:「不管你要留在台湾或者出国,选一个你不会後悔的选择吧,不要顾虑太多,这是你的人生。」
他说的很认真,让我摆荡不定的心更加迟疑。
「不管选什麽,都会舍不得我失去的吧。」闭上眼,我感受揉合了青草味道的微风拂过面颊,暖暖的,带着太阳晒过的温度。
忽然,有个柔软的触感贴在我唇上。
我怔然,微微眯起眼,发现有个黑影遮挡了我面前的光线,靠的很近,浅浅的沐浴乳气味窜入鼻腔,悄然无声包围我,落下的温柔吻在我唇上,像是施了魔法似的,那个吻,吻去了我所有的不安,吻去了我一切的惧怕,剩下的,只有在彼此之间流窜的暧昧气息,静静沐浴在阳光下。
他依然没移开,伸手捧住我的脸,指腹在我的颊上摩娑,轻轻地,慢慢地,略带沙哑的低喃的声音让我不禁心跳加快:「我知道,你一定有个底,只是你不想面对你自己真正的渴望。」
「你不是我,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呀……」他轻叹。
「才怪。」
「看你信不信罗。」他一笑,松开手,在刹那我除了松口气之外还有着怅然,虽然拉开距离了,他还是坐在我旁边,往後一卧,躺在草地上,「过一阵子,我可能还要回台南一段时间。」
「都开学了,你还要去?」我纳闷。
「有些事情要解决。」
「那麽急吗?还得请假回老家?」
「家务事,尽早解决也好吧。」他耸耸肩,一脸不在乎,似乎是收到我关怀的眼神,他用食指戳了我的眉心,「别想太多啊,又没事。」
「真的没事就好。」我揉揉被他戳到的地方。
「那我们回家吧?我载你回去,快天黑了。」
「嗯。」我握住他对我伸出的手,将我拉起之後,他并没有放手,拉着我的手,默不作声的走,他的手很大,可以完全包覆住我的,现在是春天,山上入夜前的空气透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带来寒意,而他的手心恰好驱赶了周遭的寒冷,从我的手心,将那份温暖逐渐传到全身。
原来,有一个人能够看透自己的全心全意,并且真心陪伴,是多麽令人鼻酸的事情。我看着眼前这个或许是世界上最贴近我的人,有点不踏实,更多的,是质疑自己真的值得拥有这份难得吗?
「在恍神什麽啊,快戴上安全帽。」
下山的路途比上山还冷,吹过的风都让我忍不住打了哆嗦,缩成一团,紧紧靠在孙聿泽的背後,我只能期望快点到家。
风冷的都让我思绪渐渐清晰,一片杂乱的风声中,我似乎看见了自己未来的方向,不再迷茫,那条路在混乱中显得格外清楚,那条路上,或许披满荆棘,或许布满石子,却是我一直以来坚持的道路。
是啊,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麽,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靠在他宽阔的背上,我的双眼被风吹的乾涩,半阖的眼中透出我无法躲藏的寂寞,还有一股挥散不去的无助,和挣扎。
「你要去便利商店休息一下吗?」
摩托车停在了路边,我们走入全家便利商店,我买了一杯热拿铁。坐在窗边,我拿咖啡在他面前晃一晃,「要喝吗?」
「你喝吧。」
啜饮一口,先是滚烫的什麽味道都没有,再来逐渐化成一片温热的苦味,从舌尖蔓延,最後吞下,口腔还残留了些许咖啡独特的馥郁香气。
「暖和一点了吧?」
我点头,又喝了几口。
约莫喝到剩下一半,我来回抚摸着纸杯的杯缘,轻声说:「我决定了哦。」
「嗯?」他原本看着窗外,听到我的声音才转头。
「真正经历过後,才明白在现实和理想两者之中有多难抉择。」我嗟叹,几乎是细不可闻的叹息,「感觉好像更懂我爸一些了,他当初所承受的难为,就像是旧事重演,我走到了他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更贴近他一点。」
「那很好,不是吗?」他轻笑,搭上我的手,「所以,你决定?」
「一年後,出国深造。」
「是吗?」
「嗯,我爸没有完成的梦想,我想要替他完成,虽然对方给了我一年的时间,但我怕还是放不下我妈,所以还得回家和她谈谈。」
「我觉得她不会反对呢?」
「我也不知道,我妈之前是不鼓励我走音乐的,一切要回家才能知道,我会尊重我妈,但也会坚持我的决定,然後尽量在两者之中取得最好的平衡罗。」
我望向他,发现他看着我的眼中带有赞同及肯定,「很成熟的看法,那事不宜迟,等你喝完,我们就走吧。」
他没有说啊。
其实,我是在期盼他会说。
我是在默默期盼他会开口说一些挽留的话语。
在道别前,他只是拍了拍我的头,给了我一个拥抱,纯属鼓励性质的拥抱,没有其他涵义,然後对我说:「不管怎麽样,一定会很顺利的,早点睡吧,晚安。」
还是,没有说。
尽管明白他是真心为我好,我还是没办法释怀,还是对於他什麽都没说而感到的落寞无能为力,很自私吧,我还是希望他说一句,一句就好,说些什麽留下的话来满足我因为知晓未来必定的分别而涌出的难受。
恍惚间,我看着他骑车离去的背影渐渐模糊,我低头呵气,搓揉掌心,将带着热气的手放在双眼上,不让湿润的眼眶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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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逐渐消融成一片的旧回忆中,只有你的一切最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