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Free-Pet,泛指没有主人的宠物。
通常是在一开始接受认领时,主人因故无法前来,又没有立即申报的情况下被孵化出来,和主人之间没有羁绊,忠诚度几乎等於零,因为太难养,以至於被主人自动放弃的宠物,或者是主人基於意外身亡、恶意抛弃……等等各式各样理由,被迫独自生活的宠物。
这类的宠物若没有善加处理,性格过於扭曲残暴的话,便会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也是『反半兽人联盟』最为诟病的一点,他们形容这些宠物是『人类科技产物的堕落』。
因此宠物专卖店近几年积极的试图改善这项缺失,不仅推出优良饲主评监制度、定期追踪宠物现况,若有上列情形发生,还会主动将宠物带回,做过详细的性格评估及矫正之後,开放二次领养。
前一类的宠物,若有饲主愿意挑战培养忠诚度,大致上没有问题,还有人架设网站报告饲养进度,比如『今天牠终於肯吃我给的食物……』云云。
但若是主人身亡或者被主人抛弃的宠物,大多数在等待二次领养的期间,会因为过度思念主人产生精神失常、自我否定而陷入绝食、自残的状态,导致还没有等候到二次领养,就不幸丧生的境地,愿意突破障碍、选择活下来的宠物,存活率不到十分之一。
在丽蒂雅综合宠物医院,或许就有一只……。
「是Free-Pet吧。」钟医生双腿交叉坐在房间内躺椅的一角,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糖果诱惑小鹿靠近。
自从上次的事件过後,小鹿对钟医生显然不似以前那样的友善,只要钟医生一出现,牠就立刻贴到我旁边来,不肯让钟医生靠近半步,就连定期的健康检查,都让我真的发火时牠才肯乖乖听话。
相较於小鹿,我与钟医生两人就显得非常平和,彼此没有再继续讨论上一次的话题,也不曾提起,虽然刚开始打照面时有些尴尬,过了那一阵子也就好了,当初钟医生和我所烦恼的问题,好似不曾出现一般。
决定和小鹿一起面对,使我对牠的感情更加坚定,促使钟医生慢慢开始修正自己负面的想法,态度上比过去更加柔和,我最近已经可以慢慢感觉到,她其实已经愿意接受我的想法了。
当然这一层复杂的意见交流,单纯的小鹿是没办法察觉的,钟医生只好靠自己的『专业』,努力修补她与小鹿之间的盟友关系。
我坐在床边,小鹿紧紧抱住我的手臂,即使大量分泌的口水已经浸湿我的袖子,牠还是坚持不肯往前一步,那模样让人好气又好笑,该称赞牠意志力坚强吗?
「会是哪一类?」我问。
那只狂妄的鹦鹉清醒已经有一个星期,这段期间阿威为了蓝尼的病情选择留下来,住在我隔壁房间,至於阿庞则是以『再待下去会被鹦鹉给气死』为理由,打定主意暂时不出现,另一个理由我想就是班班开始拔高了,此的他刻正忙得不亦乐乎吧,现在只会偶尔打个电话来抱怨几句。
「不知道,从牠说话的语气,是不大把人类放在眼里的,牠身上没有项圈,难以查出身份,不仅神经质、易怒,只要一提及主人的话题,就反射性的恶言相向,因此从牠嘴里也问不出什麽,连名字都不晓得……真伤脑筋,这麽伶牙俐齿的鹦鹉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呢。」钟医生不久前当着众人之面被鹦鹉大骂『庸医』,不禁苦笑了两声,看来真的颇头疼。
小鹿最後还是忍不住,上前拿了钟医生手上的糖果,被钟医生趁机按着揉摸了好几下,气得哇哇大叫。
我赶紧将小鹿捞回怀里,小鹿鼓着一张脸,对於自己无法抵抗恶势力,感到後悔不已,我用手指把小鹿脸颊的鼓起戳下去,於是又招来牠不满的抗议。
「蓝尼也很令人忧心啊……」钟医生深深叹了口气。
「已经到了那种地步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蓝尼的状况是糟到不能再糟了,那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阿威看蓝尼的眼神却从来没有改变,反而更加柔情似水,宛如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两样。
「嗯,昨天已经开始插管了,不这样不行呀。」钟医生垂下视线、盯着自己修剪乾净的指甲︰「其实,我更担心阿威的情况。」
「怎麽说?」我任由小鹿攀在我肩头上,耳朵专注的听钟医生的话。
「你不觉得他的执着,已经太过分了吗?」钟医生抬起眼,我头一次见到钟医生的神情如此严肃︰「尤其是蓝尼病情恶化以後,我是说……他几乎把蓝尼当成健康的时候在对待,从他住到医院以来,我一次也没见他哭过,或是有任何形式的发泄,昨晚,我和丽蒂雅要回住处时……。」
钟医生说,当时蓝尼打了麻醉剂抑制痛苦,好不容易入睡以後,阿威就自己一个人喃喃自语了好久,坐在蓝尼病榻前的憔悴背影,宛如世界末日来临、一碰就碎,让她很难不在意,虽然当下钟医生没有叫他,不过已经决定私底下找阿威谈谈了。
「我想,他是刻意遗忘『蓝尼可能会死』这件事情吧……。」
我握住小鹿的手,陷入沉思。
小鹿发现我又钻牛角尖,不理会钟医生还在现场,就朝我脸颊大大亲了一口,发出好大的声响,连带沾了我一脸留有着糖果香的口水,惹得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看来,我不需要太过担心你们了,真是的,我之前都在想什麽呀。」钟医生无奈的摇摇头,嘴上这麽说,紧张的神经却逐渐放松了。
此刻的我们犹不知,这样不祥的预感,会在几个小时以後发生。
◇◇◇
下午休息时间过後,钟医生接到一通从宠物专卖店打来,请求紧急外诊的电话,据说又有宠物与饲主出门逛街买东西时,遭到不明人士袭击。
和前几起事件不同的是,不明人士不只一人,而是三到五人不等,饲主不再只是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及恫吓而已,专卖店指出,该名饲主几乎是血溅当场,被救护车载走,情况相当不乐观。
在一旁的宠物,身上配戴的项圈功能几乎完全失效,宠物在猛烈的棒击之下伤到脊椎,不可轻易搬动,身体还有多处利刃所造成的割裂伤,正奄奄一息的倒卧在现场。
不明人士直接在我公寓附近那家专卖店东馆分行(小鹿出生地)不远处的废弃空地前,趁着四下无人,逮着机会群起行凶,公然挑衅专卖店与法制社会。
东馆分行的店长接获消息,深知在这种情况下,普通医院通常只会救人不会救宠物,宠物肯定会被遗留现场,因此紧急将离凶案现场最近的『丽蒂雅综合宠物医院』的钟医生请去,替她就近在专卖店内部,设置诊疗台及开刀房,为重伤的宠物看诊。
钟医生相当担心蓝尼的病况,然而这种时候是无暇顾及了,她必须立即赶到急症患者身边才行。
「那麽,我出去看诊了,突然发生这种事,你们自己要格外小心。」钟医生偕同丽蒂雅,准备出门。
阿威明白钟医生的难处,故只是温和的微笑着说︰「嗯,你也一样。」
殊不知他的举动与态度,在钟医生眼里看来,无异是更添忧心而已。
钟医生欲言又止,最後还是隐忍不发,迅速朝阿威回以一抹的恬静的笑容,将玻璃门上挂的『看诊中』转为『休诊』,便迅速迈开步伐奔向目的地,丽蒂雅拖着大型外诊医务箱,小跑步跟着钟医生离开诊所大门。
阿威在门口停滞了一阵子,便转身回隔离病房去,我靠在二楼楼梯间,从隐蔽处向外望,远远的目送。
回想起方才钟医生接到电话时说话的内容,她为了备齐所有所需之医疗物资,将现场状况询问得钜细靡遗,这才让在一旁的我得以洴凑出大抵事件的由来。
『宠物项圈失效』,光是这一句就让我寒毛直竖,项圈对宠物而言是相当重要的防护措施,同时也是结合当今最新科技的巅峰之作,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而且项圈就算故障了,也不至於坏到无丝毫防御能力的地步,到底是什麽原因,让这样具有高度公信力的产品,这麽容易就失效,这麽一想,就禁不住内心战栗。
小鹿从我背後探出头来,忐忑不安的拉拉我,细声问道︰「昕,有坏人吗?」
「嗯。」我揉揉小鹿的发丝,轻柔的环抱住牠肩膀,藉此稳定不安的情绪。
「他们很凶?」小鹿有些怕怕的问。
「是啊,你上楼去待着比较好。」我催促着小鹿。
「不要,昕要跟我一起。」小鹿倔强的鼓起腮帮子,揪着我的上衣下摆,打定主意不放手了。
「我上去了,只剩阿威、蓝尼和受伤的鹦鹉行吗?」我点了一下小鹿的鼻头,刻意提醒牠。
小鹿语塞了一下,随即应道︰「唔……那、那小鹿要帮忙。」
「你笨手笨脚。」我一点都不给面子。
「没有笨手笨脚!」小鹿怒了。
「那你扣错的上衣钮扣怎麽解释?」我坏心的调侃牠。
小鹿一下子惊觉,低头一看果真如此,涨红着脸结结巴巴︰「那、那是昕……」
小鹿的脑袋瓜里,瞬间塞满了第三者无法窥知的粉红色画面。
「我?我可没有教你怎麽扣错钮扣……」
和小鹿浪费了一些时间争论不休,最後仍无法顺利将牠赶回楼上,只好妥协,要牠不准离开我一手臂的长度。
隐隐叹了口气,有股沉甸甸的感觉压在心头,却说不上为什麽……总之,多想无益,眼前最重要的,是在钟医生不在的时候,协助阿威照顾蓝尼,防范任何突发状况才是。
隔离病房内,阿威正在调整蓝尼氧气罩的角度,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呼吸』对蓝尼而言,已经是一件极度费力的事情,随着身体器官功能缓慢的衰退,营养越来越难以吸收,有时候打一整天的营养剂也不见起色,蓝尼的身子更显枯瘦了。
即便如此,蓝尼身上永远都乾净又清爽、还有着淡淡的香味,阿威的无微不至,彻底实现在这样的小地方。
我随意拉张椅子坐下,小鹿在我跟前晃悠,这花心的小家伙一下子跑去亲亲蓝尼和阿威,一下子又跑回来讨好我,那一刻不得闲的模样彷佛正进行着什麽大事业。
趁着空档,我眼角余光很容易便飘到那只鲜艳的鹦鹉。
牠身子还没好全,在病床上歪歪斜斜的盘腿而坐,靛青色的双眼凝视着病房内唯一的对外窗口,外头阴暗的天色,似乎快要下雨了,远方层层叠叠的大楼灰蒙蒙的,鹦鹉的心情看起来也相当灰暗。
这阵子,鹦鹉身上一些简单的伤口,都是阿威负责包紮的,或许是因为如此,牠终於也懂得形式上礼仪,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在蓝尼修养的空间里大呼小叫,然而即使降低了音量,牠的毒舌威力丝毫不减。
「看什麽看小鹿仔,当心我戳瞎你眼睛!」鹦鹉面色不善的转头朝小鹿轻斥,正在偷窥牠的小鹿立刻给唬得一愣一愣地。
不知不觉,小鹿也和我一样被鹦鹉身上缤纷的色彩吸引目光,开始追着牠的羽毛在光影下层层复杂的美丽色泽。
鹦鹉看起来如此凶神恶煞,然而小鹿一想起有我当靠山,不免壮起胆子回了嘴︰「我已经长大了,才不是小鹿仔。」
「哼,那又怎样?还不就是个吃软饭的,你浑身上下除了拿去炖大补汤外还有什麽作用你说说看啊?」
鹦鹉说得恶毒,却出乎意料的戳到我的笑穴,我赶紧掩嘴忍笑,小鹿见状,不禁狠狠瞪了我一眼(杀伤力零)。
「我、我我、我会保护昕!」
小鹿鼓着一张脸回嘴,换来鹦鹉吃吃的哂笑。
「用你那不怎麽样的鹿角和没啥用处蹄子吗?不要笑掉我的翅膀了,这世界没你想得那麽容易,到处都有心术不正的家伙,保护主人……以你的条件,不给主人添麻烦就万幸了,那种遥不可及的梦想,还是省省吧你。」鹦鹉头一次自发性提到有关於『主人』,也许是自我意识到了,鹦鹉赶紧闭口不言,寒着一张脸撇过头去,不再理会小鹿。
小鹿嘟起嘴,频频问牠是不是给我添麻烦了……云云,我拍拍牠,要牠别放在心上,毕竟鹦鹉嘴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钟医生说,鹦鹉的防卫心很重,总是以尖锐的言语来回避所有牠不想回答的问题,从牠待人接物的方式,也可以很明显的察觉牠并不想与任何人深交。
鹦鹉的身份、名字都不详,连当初牠为什麽受伤倒在路边的原因,都不甚清楚,牠总是有办法拒人於千里之外,近几日尤甚,钟医生发觉鹦鹉经常惶惶不安,老是喃喃着要『离开这里』、『不能再待了』等等语焉不详的话语,钟医生虽然以牠还未复原为理由,禁止鹦鹉离开医院一步,却还是无法更深入的探究有关牠的一切。
「话不是这麽说,小鹿牠很努力。」手边的动作暂告一个段落,阿威揉揉发酸的眼睛,温和的朝鹦鹉轻声说道。
鹦鹉丝毫不领情,立刻反唇相讥︰「徒劳无功的努力,只是个笑话罢了,像你,你不就在做徒劳无功的事?哪,瞎子都看得出来……那条狗死定了。」鹦鹉抬高下巴,高傲的指了指。
「你说什麽!」诊疗室里气氛,在阿威一声破口大骂之下,骤然险恶起来。
鹦鹉贸然点破这样的事实,使得阿威彷佛被踩着尾巴的猫,气得一蹬而起,手肘碰到小型诊疗车,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小鹿吓得缩进我怀里,睁着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我默不作声,静静凝视眼前两人剑拔弩张的景象。
阿威气得浑身簌簌的发抖,整张脸涨得铁青,接着惨白,接连好几月的担惊受怕、昼夜难安,随着怒气一块儿暴发出来,医疗用品洒落一地,所有瓶瓶罐罐都是蓝尼一天所需,象徵着蓝尼无止尽的疗程。
「怎麽,我有说错吗?反正不管怎麽照顾,那条狗都活不了,倒不如早点放手,对牠还比较好,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死抓着不放,我都替牠可怜。」
「蓝尼牠不会死!」
「你说不会死就不会死啊?你是谁?神吗?认清事实吧大少爷,别丢人现眼了。」
「住口!」阿威扑上去,扯着鹦鹉的上衣就要打。
我赶紧上前,在他的拳头贴上鹦鹉精雕细琢的脸以前,使劲握住他手腕︰「阿威,冷静。」
小鹿帮着我环住阿威的腰,咿咿呀呀的喊着︰「阿威不生气、不生气……。」
「我要你多嘴……我他妈的要你多嘴……。」
我至今没见过阿威发这麽大火,阿威恨得咬牙切齿,还以为他会接着大骂,没想到竟猝不及防的掉下泪来。
阿威揪着脸,一串串压抑多时的眼泪溢出眼眶,闷声啜泣着。
鹦鹉撇撇嘴,没有任何悔意,牠凉凉的说︰「你要是真打了我的脸,我就跟你拚命。」
对鹦鹉的爱美,我由衷的感到非常无言,看来我与牠的波长根本就搭不在一起,这大概也是鹦鹉至今还没找我碴的原因了吧(当然也跟我沉默到让牠找不到理由抬杠有关系)。
隐隐叹了一口气,我在鹦鹉还没来得及说出更伤人的话以前,将阿威拖回蓝尼所在之处,用拉帘将他与鹦鹉隔离,顿时想起阿庞之所以气得不肯再过来,同样也是因为鹦鹉这样直白讽刺的言论。
不过,和阿庞不同的是,阿威无形之间为自己的不安找到宣泄的出口,这麽想也许很失礼,但我认为让阿威气一气、哭一哭也好,否则什麽时候憋出病来都不晓得。
小鹿乖巧的给阿威收拾一地的瓶瓶罐罐,还顺便倒了杯水来,阿威红着眼眶接过︰「谢谢。」黯哑的嗓音颤抖着,他还未从适才的激动中恢复过来。
「阿威不客气。」小鹿甜甜的笑道,拉着阿威的手臂摇了摇,缓和他的情绪。
阿威哑然失笑,伸手揉揉小鹿的头顶,拭去泪水︰「对不起,我失态了。」
我朝他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阿威颓丧的坐下,将脸埋入双掌,努力的深呼吸,用有些飘忽的语气说道︰「其实我明白的,我明白蓝尼目前的健康状况,是不可能等我毕业、成为一个真正的兽医,我以为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事实上,我还是强烈的渴望,牠能够活到我有能力治癒牠的那一天,所以,我几乎像在鞭策牠一样,逼牠活下去,逼牠即使痛苦,也不准放弃……。」阿威忍不住哽咽起来︰「每天都在换药、打针、吊点滴,药效一次比一次强,身体却相反地越来越弱,牠根本……就不应该受到如此对待,我想,牠一定很怨恨我……。」
见到这样的阿威,小鹿有些犹豫的看看我,我微笑点头应允,牠才上前轻轻抱住阿威的脑袋,小鹿抖动牠的鹿耳朵,那背影可爱得让人忍不住莞尔一笑,只听牠对阿威喃喃地说道︰「蓝尼一定不会怪阿威,因为牠知道阿威是希望牠能够陪在阿威身边,才这麽做,蓝尼是条好狗狗,好温柔、好温柔的,所以牠一定也舍不得阿威,看,牠不就是为了阿威才撑到现在的吗?阿威不应该误会牠,而是要称赞牠才对,称赞牠︰好乖、好乖、蓝尼好乖,我啊……最喜欢昕称赞我了喔,所以我想,蓝尼应该也是一样……。」
阿威就着朦胧的视线,从小鹿怀抱的缝隙中,睹见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续命管线的蓝尼,牠仍在卖力的呼吸,心脏也听话的跳动着,机器冷冰冰的哔哔声,却是牠还活着、最有力的讯息。
阿威终於忍不住嚎啕大哭,小鹿措手不及,一度朝我求救,我用眼神鼓励牠,允许小鹿暂时陪着阿威,我闲适的靠墙而站,这下子,阿威一定可以度过难关了吧!他年纪比我们都轻,但比我们都坚强。
拉帘外的鹦鹉,维持原本高傲的姿势,嘴里喃喃的说道︰「早哭不就得了,把自己搞得跟便秘一样多烦,没意思。」接着顶着一张不屑的脸,随意拢拢艳丽的长发。
牠还是一样毒舌,不过意外的还颇贴心。
稍事休息,我简单的泡了壶茶,和小鹿、阿威在诊疗室悠闲的喝着,就连鹦鹉也不再罗唆,很乾脆的拿起茶杯就喝,我发现牠喝茶的方式异常的优雅,甚至有稍嫌做作的贵族气息,想必是经过教育的,那麽,我应该能够将牠归类成有主人,但是主人不在身边吧?
心里这麽想,我其实并不打算花费精力去问有可能会被倒打一耙的问题,因此只有默不作声。
小鹿跟我嚷着要多加几颗方糖,我不理牠,就拉长着一张小脸给我看,我用手指掐牠脸颊要牠不准任性,牠咿咿呀呀的从了。
当然这一幕,免不了让鹦鹉狠狠扎几下,但我深知面对别人恶言恶语,只要沉默已对,对方若不是太闲想自讨没趣的话,就会打退堂鼓,因此我与鹦鹉压根擦不出什麽火花,倒是小鹿没我这等功力,被鹦鹉气得哇哇叫。
阿威用棉花棒让蓝尼多少嚐嚐味道,从他一扫阴霾的面容,我已经不再担心了。
就在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安祥的等待钟医生回来之时,远方传来一阵轰隆雷响!
彷佛是点燃危机的序曲,刺眼的光线闪进诊疗室内,映得所有人是一阵白,不久,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气息,滂沱大雨骤然而下,雨点拍打窗户的声响此起彼落,於此同时,外头响起猛烈的玻璃碎裂声,警报器立时呜呜乱叫!
众人惊的一跳,还没搞清楚怎麽回事,就听几位陌生男人在大厅粗声恶吼,传进了半开着门的诊疗室︰「吉赛儿!」
「吉赛儿,他妈的我们知道你在这儿!」
「滚出来——!」
有外人侵入了,是谁这麽大胆!
陌生人喊着我从来不熟识的名字,一听便知来者不善,我和阿威两人绷紧神经,分别护住自己的宠物,脸色凝重的望向隔离病房门口,我和阿威两人交换了眼神,阿威用手机拨电话,我则寻找有没有用来防备的武器,一眼就看到墙边闲置的点滴架,我将中间的铝条转下来充当棍棒,顺道扔了一枝给阿威。
随着那些男人沈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物品刮地的声响越来越接近,盘坐在病床上、目瞪口呆的鹦鹉,脸色倏地惨白,手上的磁杯滑落,成了一地碎片——。
◇◇◇
雷雨轰隆隆的下着,室内闪烁着妖异的白光,在地上映出浅浅的倒影,看似群魔乱舞。
鹦鹉真正见到隔离病房外,站着清一色穿着黑色西装,身上还滴淌着雨水,手拿铁棒、尖刀……等等凶器的数名陌生人时,反而不似方才如此惊惶,苍白的脸上强自镇定着,云淡风轻的宛如眼前面露凶光的,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然而摆在身侧、颤抖的双手,还是小小的泄漏牠内心的浮动。
我注意到那些人,不仅衣着统一,胸口上都分别别着图样血腥怪异的胸章,上头是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马的人马,被一三叉戟一穿而过,人马的面部表情狰狞,在胸章内痛苦的跳跃着。
当中一名方面长眼的大汉,眼神彷佛在看什麽垃圾般的存在,扯动面部神经露出狞笑︰「果然在这里,看来情报没有错误,这小地方你待得还习惯吗?吉赛儿。」
「你们是谁,怎麽可以随便闯进来?」阿威大声的质问着,试图喝退那群人。
大汉飘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蓝尼,和在我身後只怯怯地露出半截脑袋的小鹿︰「这地方咱们也不屑来,看见这种次等生物,让我浑身都不舒服,只是……」大汉大步往前,粗鲁的扯住鹦鹉亮丽的翅膀,毫不怜惜的将牠拖下病床,鹦鹉闷哼一声,巍巍颤颤的落地。
「你干什麽,放开牠!」
阿威见不得人对宠物如此粗暴,刚要上前阻拦,就见後头几名陌生男子挥舞着手上的武器,我赶紧拦住他,他们人多势众,难保阿威不会被他们打伤。
「唷~吉赛儿,你还挺吃香的嘛!是因为你这恶心却美丽的外表吗?啧啧,你偷溜的帐,头儿还没跟你算呢!」
大汉扯过鹦鹉……不,吉赛儿的发丝,在牠脸上湿答答的舔了一口,吉赛儿嫌恶的撇过头,使劲的往大汉脸上刮了一巴掌,其余黑衣人见状,纷纷上前按住牠,将牠的双手以极为疼痛的方式束在身後。
「出来一趟,突然变得有骨气了,你不担心你同伴了吗?」大汉狠狠捏住吉赛儿精巧的下颚,在牠脸上啐了一口水。
吉赛儿满是受辱的愤怒,但只能咬着下唇不发一语。
小鹿虽然和吉赛儿感情不是顶好,但看到牠被人这样污辱,不禁也发火了,扯住我衬衫的手愤怒的颤抖着。
我和阿威还没发难,一旁的黑衣人突然用手肘碰碰大汉︰「呐,阿强,你瞅瞅。」
随即黑衣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在我身上,我的心猛然一跳,他们想干什麽?
「噢~你不就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那个叫什麽昕来着,你藏得好啊,媒体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你,连我们头儿也注意到你呢。」
「是啊,带着恶心的半兽出现在电视萤幕,教坏无知小民饲养半兽,这麽罪大恶极的事情,头儿怎麽可能漏掉呢?」
「头儿见了都气炸了呢,你们说是吧?嘻嘻……把他带回去吧,头儿肯定迫不及待要亲自教训他,哎呀哎呀,真是意外的收获呀……。」
「至於另外一个……照惯例弄死就算了吧!喜欢饲养半兽的人根本不应该活在世界上。」
黑衣人一个个发神经似的大笑,手上挥动的武器,发出破空的呼呼响。
「和他们无关,少打他们主意,你们带我回去便得了!」吉赛儿歇斯底里的挣扎怒吼着,大汉一把掐住牠的脖子,用指甲在吉赛儿的颈子上括出一道道血痕。
「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们说价?你这只半兽,留着你已经是便宜你了!」被称作阿强的大汉残忍的扯下一把吉赛儿翅膀上的羽毛,翠绿色、明黄色、红色、淡紫色的染血羽毛飘散空中,吉赛儿痛得说不出话来,软软的伏跪在地。
「鹦鹉、鹦鹉!」小鹿惊骇的大喊,双眼已经泪汪汪。
这群人是心理变态!
我捏紧手上的铝条,想着他们要是扑过来,就抽得他们满地找牙。
阿威焦躁的盯着墙上的时钟,深怕警察来不及赶到,我们便已经遭遇不测。
黑衣人没一会儿就群起围攻,只留一人用刀子架着吉赛儿,我拿手上的武器反击,但处处受制,隔离病房就这麽大,实在是退无可退,我在有限的空间下,无可避免的挨了好几棍。
阿威也挥舞着铝条,虽然打退了一人,但另外还有两个人分别左右开弓,不知不觉间,阿威身上也出现了好几道伤口和淤青。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是,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被黑衣人彻底忽略的蓝尼,此时插满条条管线的枯瘦手臂,竟开始以微小的幅度抽动了几下。
小鹿的项圈发挥了作用,张出萤蓝色的防护网抵挡住外来的攻击,小鹿缩在角落泪流满腮,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爱的青年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牠的眼神尽是对自己软弱的身体及无能为力感到懊悔与痛苦。
为什麽?为什麽永远都只有青年保护小鹿,小鹿不甘心。
黑衣人盯着那坚固无比的防护网,彼此交换了一记眼神,忽然不再攻击小鹿,全都针对我一个人。
乱刀乱棒之下,一记铁棍,砸得我头破血流,温热的血液泊泊流下,我的意识有一瞬间迷茫。
「韶昕!」
「昕!昕啊啊啊!」
我听见阿威和小鹿的喊叫,使劲的眨眨眼睛,站稳身子,猛然瞥见小鹿周围的萤蓝色防护网随着我意识的迷茫产生了波动,心下大骇!
『宠物项圈失效』这个词闪过我的脑海!
难不成,宠物项圈的驱动,竟是跟随饲主的意识吗?那麽项圈之所以只有饲主能够开启,也是搜寻饲主的波长吗?宠物项圈,一开始也标明着只有与饲主外出时得以使用,平时只当装饰而已,消灭了饲主,项圈就废弃无用,这样重大的缺失,就是不明人士在经过一连串的袭击实验,所得出的结论吗?
该死!
「小鹿,你快逃走,快!」趁我还没被他们强迫失去意识以前。
「不要、不要,我、我要跟昕一起……呜呜……」小鹿揉着眼睛,大滴的泪水潸潸而下,不明白我内心的担忧。
「这种时候不许任性!」我大喝,抬手就给眼前的敌人一肘子。
对方也不弱,膝盖朝我的腹部狠狠的袭击,我一阵乾呕,另一人乘胜追击,用铁棒朝我的胸口猛击,剧痛传达到大脑神经,我呼吸一窒,立时跪倒在地,口腔涌出一股血腥味。
「昕、昕……阿呜……」小鹿不顾黑衣人还围在我身侧,执意奔到我身边,可怜兮兮的哭喊着,然而我已经无力安慰牠,只能心惊胆寒的看着防护网的颜色越来越淡,我强迫自己醒神,不能让那一层防护网消失。
然而身体已经不顾我的想法,软软的向後倒,几近瘫平,小鹿的泪水滴上我的脸,一向怕血的牠,努力的用小手捞住从我嘴里不断溢出的鲜血,抱着我不断的泣诉︰「昕……昕……呜呜……昕……不要死、不要死……」
别哭……小鹿,别哭,我没事。
虽然想这麽说,但无奈窒塞住我喉头的血腥阻挡了我。
阿威在一片混乱的隔离病房内孤军奋战着,还得分神照看我的情况,黑衣男子们痛快的叫嚣着,眼看着阿强趁着阿威分神,轮起武器就要往阿威脑门上砸,必要让他下地府见阎王之际——!
只消一瞬间,一直倒卧病床的蓝尼,猛然弹起身子,身上的管线被这突如其来的跃动扯得劈啪作响,由於失去了对象,机器测不到心跳,发出刺耳的休止警告声。
蓝尼张着没有焦距的双眼,性情温顺的牠,露出过去从来没有使用过森白利牙,用尽牠仅存的所有力气,阿强的武器还没来得的落下,便本能的朝着杀气来源扑上去,跟着阿强一同滚落床下,野兽一般按住猎物,啃咬敌人的颈子,像是要咬下他一块肉那样的使劲,蓝尼是大型犬品种,如今虽身材枯瘦但力大无穷!
阿强痛苦的嚎叫,肩颈被蓝尼撕咬出一个大窟窿,鲜血沾得到处都是。
其余黑衣人惊惶的看着眼前骇人的一幕,纷纷上前要拉开蓝尼,蓝尼松开口,朝围上来的黑衣人嘶吼警戒,牠满嘴是血,双掌还掐着身下阿强,令他动弹不得,大有要是再靠过来就赐死对方的气势。
阿威捂住嘴巴,霎时满脸泪痕,不可置信的反覆念着︰「蓝尼、蓝尼……啊啊,蓝尼……」
倒在地上的阿强吓得屁滚尿流,晕厥过去。
「你、就是你!你快叫那禽兽放、放开阿强,快啊!」黑衣男子们在一旁奋力的叫嚣,不敢再靠近,只得动嘴皮子命令阿威。
阿威压根没听他们说什麽,他眼中只有蓝尼佝偻的身影,那群人太害怕了,所以根本就察觉不出,蓝尼在这最後一击,已然油尽灯枯,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在撑着牠那孱弱的身子,说牠是回光返照,是最贴切不过了。
蓝尼即便在最後一刻,也要善尽保护阿威的责任。
阿威明白,是再也留不住蓝尼了,牠已经为了阿威,耗尽最後一丁点生命力。
这时,警车的鸣笛远远的传来,众黑衣人都慌了手脚,阿威知道,警察就要到了,顿时痛哭失声,紧紧抱住还在凭着糟到极点的视力、无差别警示敌人的蓝尼,阿威破碎的呻吟出声︰「蓝尼……已经,可以了,够了、够了……。」
蓝尼在阿威这样的低喃,缓缓的放松了力气,停止对敌人不友善的低鸣,在阿威怀里,咽下最後一口气,面容似是成功保护主人而感到欣慰般安祥。
「可恶!」黑衣男子大吼出声,眼一尖,瞧见已经失去反抗力气的我。
「把那个人一起带回去,好让头儿高兴。」
「不要!不可以!」小鹿见黑衣人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朝他们怒吼。
还红着眼眶的阿威见状,赶紧松开已然颓软的蓝尼,上前抓住我无力垂下的手,但小鹿和阿威都抗不过他们一群人的蛮力,微弱的攻击对他们根本起不了作用,只能眼睁睁看黑衣人抛弃昏死的阿强,拖着我和吉赛儿,塞进他们停在丽蒂雅综合宠物医院外头的轿车。
那一天,钟医生始终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