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一直都待在客房,在忙什麽啊?」
吃午餐的时候坐在电视前面,听到妹妹这麽问,我镇定地回话。
「考试快到了,在那边那比较能专心复习。在房间的话漫画小说诱惑太多,你又这麽吵,我念不下去嘛。」
「过份耶!」她不满地抗议着,「我明明很安静啊!还唱歌给你听耶!」
我扮了鬼脸,不理会她的哇哇大叫,洗完碗後又抱着考卷上去二楼。我打开电脑,写完昨天的日记後才进去客房。
最近的日记内容都是跟凯恩和卫有关的事情,也都上锁不让其他拥有我网志网址的人看见。我想独占这个秘密。
经历上次触的攻击,已经又一个礼拜过去。学校考完期末考,正式进入寒假。家里也忙着筹备即将到来的新年。下礼拜就要去学校寒辅,这寒假有放跟没放一样。
凯恩在这礼拜又回收了几个任务,这个冬天剩下的任务只剩下不到十来个。
店长之後不时爬窗进来探视卫的健康状况,大家对她这种举动是敢笑不敢言,虚弱的卫在服用她调制的药丹後渐渐好转,但时元的补充极为不易,结界也是时有时无,家人模模糊糊中注意到我的异常行为,偶尔会有疑问,但多半不会再追问下去。
我不敢主动跟凯恩和卫提起……他们实际上已经不需要我的事情。
总是站着守备的卫在床畔坐着,伸手一挥,蜜色的光谱消失,他偏着头开口:「我去请示过勿视大人了,他和主神都没有正面回应。他们不打算干涉这次的冲突。」
「下界敢直呼主子名讳的人不多,这个雅尔斯不好惹。」凯恩沉吟道,「没想到可以钓出背後支援触的人,这次卫中的这箭也算是有了代价。我是想去讨回触那些契约球,但这还是等到卫的时元补充完毕,我们会比较有胜算。」
「只有你们两个人,不要紧吗?」
认识上界的主神培初,又能轻易制止杀红眼的触,肯定很棘手。看来他已经选择站在触那边了,对我们很不利。
「还有店长在呢。别看她外表娇小没什麽,骨子里可是修练了上千年的蛇精。」
「跟她对上眼时有种被猎人盯上的错觉……」
凯恩笑出声,「这样才正常。卫就是跟她第一次见面时态度异常冷静,才会被她死缠烂打。」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麽时候?」
「……别提了。」卫远目。
「刚升上小非正式成员,第二次出任务回收契约的那次不小心迷路了,差点饿死在路边,店长把我捡回去,一脸凶狠地抱怨我没看过这麽没用的小非,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负责上界任务的补给点,所以她看得到我们。」凯恩顿了顿,听得出凯恩极力忍笑。「卫的话,我出到第十三个任务他才以见习副官的身份跟随我,拜码头的第一天店长就说要包养他,我楞在当场。」
包养?糟糕,我也笑了。
「对了,岁,今天陪我去拿药吧。」
「嗯、哦,好啊。不过怎麽突然找我去?」
卫脸色铁青地发言,「我不想再踏进那间店半步。」
凯恩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吧。」
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去啊啊啊,擅闯蛇窟的感觉莫名恐惧,不过又很好奇她和克银到底是从事什麽行业……
「那卫,家里就麻烦你了。」
卫点点头,我穿上外套後和凯恩来到阳台。他伸展双翅,我乘着风团跟他前往市区中比较没落的街区。
在空旷的屋顶降落後,我们循着楼梯步下。街道上老旧的招牌林立,四处是散落的残破家具和流浪汉,斑驳墙上遍布的鲜艳刺眼的喷漆图案,还有几名帮派份子蹲在墙角咬着烟蒂,凶恶地瞅我们。
「开在这种地方没有问题吗?」我下意识跟紧凯恩。
「就是开在这种地方生意才会好。」这句话让我毫无头绪。什麽意思?
凯恩心无旁鹜地带我踅过一个个转角,我看得都要头昏眼花了。但越是接近目的地,小巷和岔路就越来越少,最後走进一条封死的小巷。最里头是一栋破败的公寓,看起来住户都搬离已久。
这里的气氛……跟刚才不太一样。
冷清、寂寥。两侧林立着几间刺青和银饰店,野猫翻过围墙,踏着落叶而去。我很快就找到店长的店面。太显眼了。铜制的招牌上刻有一条攀绕着星星的衔尾蛇,让我想起钢链。下方一排「StarrySnake」的字眼。
「现在还不是营业时间,所以要走後门。」
凯恩领着我走出死巷,循着刚才没注意到的小径转进另一条窄中。这条巷子冗长而不知通往何处。明明是下午,却因两旁楼房高耸遮蔽光线,显得此处昏暗犹如薄暮。我们停在一扇和周围相较下乾坚固的门扉面前。凯恩轻轻敲了七下。
「——小……!欸,怎麽是你!」原本兴高采烈来开门的店长,看见凯恩後沉下脸,立刻把门关上。
凯恩伸腿卡进门缝,「慢着,我可是来替卫拿药的,你打算让我空手而回吗?」
「让他自己来啊。我不想看到你。」
「你说了要让卫好好休息,所以我代他拿药有什麽问题吗?」凯恩露出人畜无害的笑。我太熟悉这个笑容背後的狡黠。
「就会油嘴滑舌。」店长不悦地向後退,「克银还在睡,给我安静一点。」
店长侧身让出通道,我们弯腰穿过较低的门进入店里。
我跟着凯恩弯身进入这略矮的门。原本以为会是昏乱颓靡的非法场所,但这间店却意外地宽敞整。
眼前所见的主厅约莫三四个篮球场大小,整体采用令人醉心的酒红色布置。流线型的桌椅散置各处,前方还有一个小舞台。没有垂帘或屏风作为隔间,在舞台上应该能将整个酒吧一览无遗。天花板和墙壁舖有隔音板,地板是令人放松舒适的深色地砖。由於尚未开始营业,室内的光线昏暗,只有一张桌子上点着小灯。吧台没有开灯,後方架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酒类,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也整齐排列着等候取用。
舞台的左手边有一扇半掩的门,连接着往下的阶梯。看来似乎还有地下室?
「跟想像中不一样?」
我点点头,心情复杂。「嗯……我以为……她说陪笑接客,指的是那种行业……」
害我在来之前拚命做心理建设……毕竟她是蛇嘛,难免让人产生负面联想。
店长走进吧台,打开冰箱拎了饮料回来。是普通的橘子汽水,和海尼根。她慵懒地问:「在说我什麽坏话?」
她似乎只有外出才会戴上篮球帽。她现在长发披肩,穿着柔软陈旧的水蓝运动衣,是刚睡醒还是平时在店里就这麽穿?
店长把一罐橘子汽水递给我,「你未成年吧?」
我点点头,从她手上接过冰凉的橘子汽水。
「岁才念国三而已,不要带坏她。」凯恩同样接过橘子汽水。
店长打开海尼根一边打量我。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努力压下转身逃跑的冲动。
「三个月。如果你在三个月後能来这里见我,我就告诉你我的本名,还有本店钥匙。」
「为为为什麽?」我受宠若惊。
「我还蛮喜欢你的,来我这打工吧。不要被凯恩拐走了,他是披着羊皮的狼。」
凯恩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意有所指地道,「很抱歉,她已经被我拐走了。」他俯首看我,「对吧?我们早就交换血誓了。」
我喝了几口汽水,平抚瞬间加速的心跳。原来那样就算拐吗?这两个人开玩笑的方式还真有趣。
「你果然很下流,我本来就不对你的人品抱持期待,没想到你还真的对不满十六岁的女孩子出手,啧啧,勿视一定会很痛心疾首竟然养出了这种辣手摧花的部下……」
店长加油添醋地在凯恩身上扣上罪责,喂,没有这麽严重吧?
「不要抹黑我,交换血誓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指尖轻敲玻璃酒瓶,店长偏着脑袋,「有种你就发誓,你在跟她交换血誓时没有任何私心。」
「我记得某人不久前说过,要是有人喜欢我,就要去变性不是吗?」
凯恩狡猾地回避了问题。低头看我,「岁,你喜欢我吧?」
妈的这什麽直球问法!我要怎麽回答才好啊?我对他的感觉……直接说喜欢又好像不太好……
「咦、欸、不、不讨厌吧……」
「看吧?只是不讨厌而已。你少自作多情了。就算她真的喜欢你我也没差,性别对我来说又不重要。」
「对我很重要。拜托你别乱来。」克银站在楼梯口,黑发散乱衬衫半解,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宿醉已经很难受了,请不要再加重我的头痛。」
「把你吵醒了啊?」她瞪着我们——尤其是凯恩,「早要你们给我安静点的。」
「没关系,反正我待会也要出门采买食材。」克银走进吧台拎了罐咖啡,让自己陷入松软的沙发内,大口啜着。
「又空腹喝咖啡?」店长皱眉。
「没事的。与其关心我的胃,要是你愿意帮我加薪,我会更开心。」他瞥了我们一眼,「喏,别让客人等太久。」
克银跟店长的互动……怎麽跟上回见面的毕恭毕敬不太一样?
「他要戴上手套才会切换成酒保人格。」凯恩悄声说道。
……我有点在意刚刚克银那句话的意思。偷觑着他的侧脸,他蹙眉埋头狂灌咖啡。这样能解酒吗?
店长伸了伸懒腰,尽是嫌弃的口吻,「嗯哼,看到你就没劲了。去後院扫地吧。扫乾净一点,不然别想拿到药。」
她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叮当作响。找出一柄嫩绿色的铜钥匙,卸下来交给凯恩。
我疑惑,「这里还有後院?」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店面加上地下室而已,外面是没落脏乱的街道,怎麽可能会有後院?
「你以为我这里只是普通的酒吧?」店长娇笑一声,「这里可是进来了,没有付出代价就回不去的蛇窟唷。」
店长说完就走掉了,克银喝完咖啡也回到自己的房间,眨眼间主厅只剩下我和凯恩两人。
「不用担心,她交待下来的工作向来不会太刁难。」
凯恩打开吧台旁边的柜子,找出扫具和畚箕。他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事情。
「就像她说的,这里的复杂程度恐怕跟迷宫有得比。出入口也不只一个。没把握的话最好不要乱开门。」
扫具柜里面还陈列着好几把扫帚,我抬头问,「我也要扫把吗?」
「我拿就好,你帮我多拿一些塑胶袋吧,会派上用场的。」
凯恩掏出刚才店长给他的绿色钥匙,插入我们进来的门扉中,喀啦转动,灰褐门板上渐渐蔓生出嫩绿色的奇异花纹。
「这是……?」
「把它当任意门就行了。如果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开门,很容易迷失在其他空间。我被她整过几次。」
凯恩率先踏进门内,我尾随在後。外是一片无限延伸的绿茵草坪,以白色栅栏框定了约普通教室大小的范围。土壤呈现深黑色,舖有石砖方便行走,各色植物整齐地按照颜色分区种植。奇特的是牠们既不开花也不结果,茂盛的叶片几乎压垮枝桠,草根附近着堆积着层层落叶。
凯恩向我解释道:「这里是店长栽种药草的後院。一般的植物学、农学并不适用於这个庭子。叶片落地代表熟成,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将这些落叶按照不同的种类和颜色分袋装好,拿回去给她提炼丹药。开始吧。」
凯恩将扫具搁在一旁,召唤微风在空中盘旋起舞,温柔地将满地落叶卷起,轻松分出不同颜色和种类的药草。我连忙在地上摊开四五个塑胶袋。
「你是不是在害怕什麽?」
什麽?我一愣。但随即明白他早就察觉到我的恐惧。
「……没、没有啊。」我虚应道,拉开塑胶袋,留意着袋中的落叶数量。
「你有。」
我叹口气。跟凯恩僵持在这种节点上对我没有好处。我不想弄僵跟他的相处气氛。说出来也好。我苦笑。反正该来的避不了。
「……你们已经不需要我了,不是吗?」
「谁跟你说我们不需要你?卫吗?店长?克银?还是触?」
「不……都没有。触那边已经休战了不是吗?」
「所以你这是在赶我们走的意思罗?」凯恩面露忧伤,「这样一来我们只好借住店长的补给站这里了。唉,没想到卫还是逃离不了她的魔掌……」
店长你到底对卫做了什麽人神共愤的事情?让一个原先沉默寡言的人怕成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用途是侦测触的存在,但雅尔斯宣布休战,然他们暂时不会来袭,所以你就派不上用场了。你是这麽认为的没错吧?」
我被他直白的推断刺痛了,「……对。」
「你从那时候起直到今天,都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
「我不敢直接问你们。我怕你们被我提醒後,会直接离开……」
「这样不对。虽然他主动撤退,但对上界来说,雅尔斯和触仍然是敌对立场。不可以轻易相信敌人的说词。这段时间是疗养期,但不代表能松懈地面对一切。契约仍然要回收、仍然要持续注意触的动态。」
「但你最近都一个人出去回收契约……」
凯恩抚弄着一片落叶,「你是无辜的。可以的话,我不想再让你直接面对这麽多的悲伤和死亡。」
「我没有跟你说我不想去。我想跟啊。」我感到有点生气。「不要把你的想法强行加诸在我身上。害怕或想退出的时候我会说的。」
「那麽你也是。有任何的疑虑或困惑请说出来,一个人憋在心里对事情没有任何好处。」
内心深处被他这番话所触动。长久以来,因为父母亲离异,奶奶又大力反对我和妹妹跟妈妈见面,我不太敢直述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就会有帮助吗?如果说出来反而使事情恶化呢?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一阵和煦的风缓缓推动着我。温柔得让人想哭。他在等我开口。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过。如果我沉默,旁人就会自顾自将话题继续下去。所有的想法都被我记录在日记中。这句话我能说吗?那句话会不会伤到人家?开口机会就这样夭折在重重考虑的过程中。
但他愿意等我开口。这样的凯恩,我或许……
「我明白了。」我轻轻点头。
「……带给你这些痛苦,我很抱歉。」
「不要跟我道歉。我相信这些事情都是有意义的。不管是和你相遇、被触攻击、甚至是店长甩你的两巴掌,这些都是环环相扣的。没有任何一个细节是该被抹煞的。」
我深呼吸口气,接下来说的这些不比将弱点摊开在别人面前好过。
「爸妈没有吵架分居、我不会将我的重心放在网志和小说上。没有这些对幻想的憧憬,我肯定会想尽办法忽略无视你们的出现。然後你找到了我、邀请我、鼓励我、」
「这件事能带给自己什麽帮助,视乎自己的心态而定。坏事能带给自己警惕,好事则带给自己快乐。如果我爸妈没有吵架分居,我就不会一头栽进创作中。遇到你们也会想办法催眠自己这只是幻觉,而不会拥有相信你们的勇气。」
「缺少了任何一项,就无法构成现在这个我很喜欢的我。所以,不要跟我道歉。一切都是我自愿选择的。」
凯恩沉默下来,我不安地自我消遣,「果然……这些想法很奇怪吧。」
「不,谢谢你。真的。」
「咦?」他说……谢谢我?
「你刚刚那些话,解开了我一些烦恼。」凯恩露出释怀的笑,「是啊,答案简单得不可思议。光会抱怨或诅咒是没用的。即使是触的叛变也有意义。虽然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狼狈棘手,但日後一定能理解这些事情背後的道理。」
「下次见到触,也跟他谈一弹这些吧。我想他一定会有所改变的。这对我们非礼机关的成员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比退休还要珍贵。」
……珍、贵?这些想法我只有写在部落格中,没有跟其他人说过。
凯恩跟其他人不一样。非常不一样。许多我害怕的、不安的事项,他一一给予肯定和信任。这是我不曾有过的体验。
「作为回报,不管你有什麽要求我都会答应。」
「那……」
我着他,鼓起勇气说出藏了许久的疑问。
「我想知道,那晚你唱的是什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