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帮忙吗?」准时下班,花去约莫十五至二十分钟的车程回到现在居住的地方,何朗熙把手边的资料拿到房间放妥後,走进厨房询问正在张罗晚餐的陈羿伦。
忙碌中的人儿仅意思意思地轻轻抬头一瞥,「碗筷。」然後含糊不清地丢出简洁扼要的两个字。
此时的他身上多套了一件围裙,长发简单用发带束起、随意披散於背後,人站在瓦斯炉前,左手持有一支长汤匙、右手端着一个小巧的圆碟在试食物的味道,因此嘴巴没空详细回答何朗熙的问题,更何况他相信识时务者应该晓得这样情况下的「碗筷」所代表的意思。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敏锐地感觉侧後方依旧有股灼烧的视线传来,转过头发现他犹专注盯着自己,凝神的表情看不透在想些什麽,陈羿伦愣了愣,手上的动作因而停顿了数秒。
因为时间很短暂,何朗熙没察觉他的瞬间恍神。「我说,你可以帮忙先准备三人份的碗及筷子。」继续东西的调味,以为他没听清楚,陈羿伦又重复了一次。
「喔、我知道。」口头上应允,身体却背道而驰地不打算立即付诸实行,何朗熙仍然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厨房门口,眼睛一瞬也不动地直直观察陈羿伦熟练、如鱼得水般流利的作菜举止。
好温馨的一幅景象。他眸底毫不掩饰闪耀着赞赏,内心有股激动的共鸣──这让他联想起自己的家,虽然人时地均不相同,不过最原始的感觉一模一样。
平凡的场景、平常的对话……冲击他的是名为「幸福」的情感。
「你对『七宝』果然很熟练呀。」他不禁咏叹。
「七宝?」什麽鬼东西?
「就是什麽柴、米、盐的。」糟糕,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何朗熙乾笑地搔搔头。
「柴米油盐酱醋茶。」他转过头,「我是靠这吃饭的,不熟行吗?」简直白说了。
「你还有没有打算要吃晚餐?」挑高秀眉,主厨下禁止干扰的逐客令,阻止他一迳呆愣下去,「顺便告诉宁宁要吃饭了,请他先洗手。再过十分钟就好。」
「好。」这次何朗熙没敢逗留,赶紧前去执行命令。
离去时唇边尚存止不住的高扬笑意,是的,亦可一并称作「幸福」,即使是沾了他们这个迷你小家庭之光的幸福,也让他十分满足。
他们互动的模式大概像今晚这样,偶尔他兴起要帮忙烹调晚餐的念头,但通常没能比陈羿伦回来的早,大多时候自己到家之际都已经是他在厨房忙碌的时刻,自从拥有几次被赶出来的经验,何朗熙虽然还会开口主动表示协助的热诚,可不会贸贸然靠近他了,据说那叫碍手碍脚,而非帮忙。
因此他总负责周边附带的琐碎工作,诸如趁隙督促陈熙宁完成幼稚园指派的功课、解决他每天提不完的问题,然後监督他、自己也去洗手,再一起在客厅的桌子上摆好碗筷,接着陪小男孩看遍这时段上演的全部卡通。
小鬼头的脑筋没啥杂念,就装了所有的电视节目表,哪一台正演着什麽他清清楚楚,一旁一块看着的何朗熙唯自叹不如。
两人边看电视边等待,直到陈羿伦完成厨房的总清理杂事、上第一道菜为止,何朗熙便机伶地起身去帮忙──「今天一样很丰盛呢。」他大略一扫全部的菜色赞叹。
陈羿伦习惯煮三菜一汤并有季节性水果,多了何朗熙这名食客顶多让份量增加,基本规格仍维持不变。
原以为习惯西式餐点的他对於中餐会比较不擅长,不过在吃了他所准备的晚餐第一天过後,何朗熙即推翻此一想法,认同他手艺之深根紮实。
「宁宁不爱青椒的味道,可是很喜欢麻婆豆腐。」两道菜色并存有激励与鼓励的意思。陈羿伦解释,他拿着碗到电锅旁盛饭,而後何朗熙很自然地接过,端回桌子上。
「开动了。」在主人的号令下,於一阵例行的饭前祷告後,三个人先後拿起筷子。
「羿伦,我一直想问你。」扒了两口饭,何朗熙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视线从饭菜中挪向一桌之隔外的男子。
陈羿伦半抬眼。
「为什麽宁宁和小烨要分别叫你跟漫喜『小爸比』呢?」他对他们之间看似复杂的称呼,一度搞得模模糊糊。
「这个、我,我!」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陈熙宁的注意力从饭菜与电视里头拉回两位大人身上,高兴地举手抢答:「爹地是爹地,小爸比是小爸比。」童言童语的解读让人忍不住莞尔。
「所以小爸比是『乾爹』的意思吗?」何朗熙猜测。
「乾爹是乾爹,不过我和小烨都叫他『凛哥哥』。」小脸上挂着稚气及得意的笑容。
只不过他的说明令何朗熙更混乱,「凛哥哥?」这麽一来,还有第三个人罗?
「商朔凛,我们一起长大的同伴。」陈羿伦澄清。他伸手再挟了些菜给不甚专心吃饭的儿子,「宁宁,再这样我要关掉电视了喔!」他警告。
柔顺的男中音透有不怒而威的气势,陈熙宁连忙把专注力再转回来,即便眼珠子依旧不舍地留连电视画面,嘴巴的咀嚼动动作再也没敢停搁。
「可是我还有个爸爸喔。」没多久、小小的脑袋瓜偏着头思索片刻,语出惊人地道出:「我和爹地每年都会去看『他』跟『妈咪』,这个小烨没有呢。」小孩子的心理总认为和别人有哪些地方不一样,就是一种特别。
不假思考的话语瞬间爆炸开来,似乎造成预料之外的微妙效果──何朗熙讶异地看向一副理所当然模样、不觉得自己说错或无形中泄漏了什麽的男孩,再转望向旁边的陈羿伦,从他一闪而逝、随即恢复平静的清秀脸庞上,何朗熙隐约有某些秘密已在不知不觉里被揭发的感觉。
霎时除了电视的声音外,现实环境当中的空气好像悄悄凝结了,蔓延的沉默促导大家一致进行各自的用餐举动,没有人主动解释或追问。然而这样的气氛看来只影响到两位成年男子,始作佣者的小男孩全无所觉方才天真的话语已掀起些微的波澜、造成人心的浮动,他还因为父亲松懈的督促偷偷挣得几分钟可以正大光明看电视的时间而感到雀跃。
「那……也是你们的夥伴?」最後,何朗熙按耐不住、仔细挑捡用词地问道。
他曾听耿漫喜提过,早先在孤儿院待到成年的他有几名肝胆相照的哥儿们,後来虽朝不同领域发挥所长、不太有时间相聚,但彼此相互打气、勉励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却抹灭,偶尔他们仍会找机会碰面,巩固其实已经坚定不拔的友情兼昇华之上的亲情。
因为生活型态类似,且先後担起育儿养家的责任,耿漫喜与陈羿伦自然走得较近;而管阡艾又和耿漫喜情投意合,在有困难互相帮忙的前提下,三个人联络甚为频繁。
他很少从耿漫喜口中听见他主动谈及其他人,陈羿伦更不曾说到,如此一来、今天的因缘际会让何朗熙倍感好奇他们之间的互动。
「嗯。」陈羿伦头也不抬地闷答,一迳将饭菜往口内送。
见状,何朗熙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再追问下去,无奈萌芽的问题种子显然不愿轻易放过他。在心里衡量几许後,他决定一股脑儿问出埋藏好一段时日之久的疑惑:「宁宁的妈妈也在其中吗?」他始终纳闷这个家缺乏了一位女主人的那种不协调感,承蒙陈熙宁主动挑起,他逮住机会便趁热询探。
「嗯。」漂亮男子一贯单音节答道。
「那她……」何朗熙犹豫,更小心斟酌用词字眼,「你、和她……处得不好吗?」他敏感地发现陈羿伦征了征,然後放下吃得乾净的碗筷,深深看自己一眼,接着继续端起碗去盛汤。
「以前,」就在何朗熙以为他不想回答这个过於冒犯的问题时,陈羿伦才缓缓开口:「我和她处得不错,现在呢则是没机会跟她处得不好。」优美的唇瓣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有些苦涩地道:「在宁宁出生那年,她和……和我们另一位同伴先後死於不同的意外。」
一下痛失两名友人的事实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使人接受,被留下来的人用不同的方法养疗伤口,直到很久之後才有谁再去撩拨这层回忆,不过已没原先的稀疏平常,大家均明白那会是一辈子心头弥补不了的缺空。
「……我很抱歉。」他没想到情况是如此不堪,刚刚的好奇在随之兴起的愧疚催化下荡然无存,他只怪自己的莽撞无知。
「得了,都过去了。」再度抬头瞥他一眼,陈羿伦移开视线,黑长的睫毛动了动,淡然的表情掩饰住情绪的波动,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晚餐在微妙的气氛下结束。
接着何朗熙收拾了餐盘、把它们清洗乾净後收妥。因为晚餐由陈羿伦准备,饭後让他收拾很公平,这是何朗熙的坚持。
而後陈羿伦会赶孩子去洗澡、再督促他的作业,偶尔较空闲的时候他们会一起看影片什麽的。
若何朗熙画图的进度顺利的话也会加入他们,否则便独自关进房间和图稿奋战。
这大概是一天下来的生活模式,很平凡,却洋溢着简单的快乐,因此他不讨厌与他们一同居住的日子,每天甚至会期待赶紧结束工作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