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笨蛋吗?」静默了半晌,陈羿伦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听见何朗熙这段若漏掉前部分则容易惹人误会的暧昧语句,他征忡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不由得低声斥道:「想家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回去啊,你的家人不会要你工作不成功就不能进家门吧?」
「这倒是没有……」一切全出自於他对自我的要求,且来回机票亦不便宜呀,岂能轻易说回就回。
他是不是无所觉……自己刚才羞赧的模样,有股动人的风情。何朗熙悄悄看呆了。
「那不就得了。」再斟一杯咖啡,「不要动不动就把泄气话挂在嘴边。」
这句话其实是在表达「不要轻言放弃」吧?用另外的语调讲出来,不了解他的人绝对会因里头看似责备的语气而感到惶恐,但真正的意思不外乎在鼓励着自己──何朗熙觉得:他彷佛更认识这个人了。
漫喜没说错,陈羿伦是很好相处的房东及房客,除此之外,他少提了这人身上还有许多足以吸引人全数目光的特点。
不够坦率却温柔、细心、体贴,对家庭付出无悔、对他这名外来打扰者亦照顾得无微不至……何朗熙抬起头,默默凝视前方那张被黑夜微光浸润的脸孔。
种种特质再搭上十足中性的脸庞──仔细观察陈羿伦的五官,不够粗的眉线、瞳孔分明的大眼、直挺的鼻梁和厚度适中且不失红润的唇瓣,配有标准的鹅蛋脸型,若非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散发出宣告性别的英凛之气,光是这样的脸孔再加着他长度超过肩膀的长发,实在雌雄莫辨──浑身气质显得优雅、高贵,整体透发特殊的韵味,即使同身为男性,也很难不被勾去欣赏的眼光。
「干嘛盯着我看?」狐疑地问。
「不……没什麽。」连忙摇头,何朗熙移开视线。
益发深沉的夜,让两颗截然不同的心看似疏离,又好像靠得很近很近。
两人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彼此都没有开口打破後来的寂静,奇妙的气氛在周围流窜,即使安静也不至於感到紧窒难敖。尔後再稍坐片刻,察觉陈羿伦没有立即就寝的意思,何朗熙於是先起身告辞。
前两日忙碌於搬家事宜,身体上应该极为疲累了,不过此刻心理的感觉出奇轻松……坐在新房间的床铺上,何朗熙屈起腿,双手环抱住膝关节处,下巴枕在手臂上方,闭起眼睛休憩,同时脑中浮现出一幅鲜活灵现的画面。
刚才那张耀眼动人的笑容……虽仅只短短几秒钟,已经足够让他失神回味,并且有种难言的异样。或许可以解释成……心动?
不禁再忆起最初陈羿伦脱尘的形象带给自己的震撼,脑海内闪过一个个秀丽万分的容颜。
他怎麽会觉得心脏似乎因此少跳了几拍、还鼓噪得厉害?对方是名男子呀、又是漫喜的朋友,更重要的──甚至一个男孩的父亲!那份心悸的感觉难不成真的叫做「心动」?
定是他用中文解释得不恰当……何朗熙有些苦恼地想着。
今晚,大概难以入眠了。
※
『我有小熙和你了呀,』好久以前,曾经有个人这麽跟他说着,当时的他虽然维持一贯不愠不火的冷淡表情,但事实上却一度为了这句易惹人联想的话语产生不小的生理反应,表现在瞬间加速作工的心脏上……即使男子接下来还有没说完的後续:『我们,和拥月、漫喜、阡艾、朔凛,要一直在一起、直到永远。』
那时候的他们年轻到对未来抱持极大的憧憬与向往,「永远」太过难测,然而至少约定的期限是一辈子的时间。
他们都以为已经携手患难超过二十寒暑了,往後的日子、终至老死,再继续相互扶持、好似长久以来的生活模式,只不过犹如反掌这个行径般,轻而易举。
男子……纪郡恩,说这话时的表情很真诚、笃定,眼神溢发不容怀疑的坚毅。
不仅他,连陈羿伦自己、或刚才点名到的其他人,当时均如此深信。
「郡、恩……」何朗熙离开後,独剩他一人留在阳台。维持靠躺在舒适卧椅上的姿势,陈羿伦缓缓阖起双眼,口中喃喃道出一个已被埋藏的名字,「郡恩……」
尝试性反覆念了几次,曾几何时这原先饶是熟悉的人名随着时间流逝,在所有关键人物有意无意地忽略下,俨然变得陌生异常,而今像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从禁忌的记忆锁柜中挣脱出来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召唤者的脑门。
最近,他常想起这个人。
且看情形而言,不单唯有他想起来,耿漫喜也是。
至於原因,他们一样清楚。
环节主在那名新加坡来的男子身上,何朗熙,即便他跟纪郡恩有完全不同的相貌,但如耿漫喜所言,他们两人的气质太过雷同。
相似到陈羿伦好几次明明正听着何朗熙讲话、却扬生彷佛见着了纪郡恩的错觉。
耿漫喜具足从事设计行业者的敏锐直觉和观察力,以及经年累月下来对彼此熟识程度的加持,很快就察觉了自己面对何朗熙时所采取的保留态度与更刻意维护的安全距离。
他在试探、也在打赌……陈羿伦十分明白耿漫喜各个举动之下的用意。
因着何朗熙的出现,这个许久未闻的名字再重新被提及……每一次都犹同在硬生生拨弄他内心深处不愿被触碰的伤口;而耿漫喜则乐於扮演一名称职的清疮者──要让受伤的地方全然癒合,便得先彻底整理坑疤不齐的旧疮。
好比先将脓汁挤到剩鲜血为止,方能完全排除残存於健康体魄内的细菌──为了打败入侵的外来者,牺牲掉一些自体免疫的白血球也无妨。
目前饰演光荣殉职的白血球角非他备受专注的心绪莫属。
耿漫喜甚至使出杀手鐗,直接(间接?)让何朗熙搬进他的住所,期待上演一出「近水楼台」的戏码……虽然不赞同他的举动,不过陈羿伦早已没立场拒绝,因为耿漫喜精准的臆测均令他哑口。
无法反驳、没办法理直气壮去推翻的情况不外乎深知对方说的句句属实。
可以想见接下来将有一阵混乱的状况。陈羿伦无奈地伸手轻轻按摩太阳穴。
然後他睁开眼睛,端起矮桌上的杯子把剩下的些许咖啡饮尽,顿时口中充满浓郁的特殊香味。
自从职校接触餐饮料理以後,尤其西式餐点的领域,无可避免地开始认识「咖啡」这种就当时尚未完全脱离孤儿院而独立生活的他们来讲,过於奢华的饮品,他马上便对它投以高度的热诚,亦去下了一番功夫钻研。
他喜欢咖啡那种不吝惜散发迷人香味的感觉,和其特殊的味觉口感、以及兴奋神经的效果。
然而起先经济方面的拮据并无法支援这项太奢侈的物质享用,久而久之他对咖啡的依赖转向精神层面的需求。
心情愉悦之际他会在脑中纯粹欣赏它的风味,相反的,情绪上若有飘起乌云兼水气凝结之嫌,他将进一步实际去追逐它所给予的慰藉、品尝它的香醇。
习惯的养成至今,即使已没有经济上的困扰,却无意、也改不掉几乎成瘾癖的性子。
拎着杯子及冲泡用具,陈羿伦走进屋内,把手中的东西拿到厨房清洗乾净,并整齐地摆在一旁晾乾。
踏出厨房时眼睛不由得多停驻於旁边被阖起的门扉半晌。
以後……不愁没有喝咖啡的机会吧,他轻叹。
摇摇头、拉回视线,举步走离厨房,原本要直接进房休息了,不过在转往小玄关後,看到陈熙宁未闭的房门,心念随着一转,他小心地走入儿子的房间内。
预期中见到的是一张熟睡的童颜,陈羿伦默默凝视着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不自觉流露眼底的深情。
「你还记得他吗?」尚在强褓中的婴孩可不可能有被拥抱的潜意识残留下来?据说即使长大已忘却的东西,但其实都只是收进最深的记忆柜子中尘封罢了,如此一来,陈熙宁应该会有那段时间的印象才是。
短短几个月的印象,却已经是小婴儿对他的全部回忆。「如果不记得,也不会画出那样子的图案吧……我想他们最放不下心的应该也是你了。」事不容辩,他们该相信伟大的潜意识理论。
不晓得是不是有外来噪音的干扰,陈熙宁小小的身子动了动,嘴边嗫嚅了下、发出没有意义的音节,然後又沉沉睡去。
可爱的模样看得陈羿伦忍不住扬起淡淡的笑容,「何朗熙……你喜欢他吧,宁宁,是不是因为他的感觉跟那人很像?果然是天性呀。」任谁也阻止不了的自然发展,却让他有点感到惆怅。
他想起何朗熙坚定不移的目光清晰道出那句话的样子……和多年前的反应类似,他刚才心神亦为之荡漾许久,差点要把两个影子重叠了。
明知两人不甚相似,却又不自觉联想在一起,是不是那人的相貌已经被遗忘很久的缘故呢……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想起来纪郡恩究竟长得什麽模样呀,只是平常他不会让自己去想到这方面的事情。
「无论如何,我们是要一直在一起的没错了。」替床上的小男孩盖好被子,陈羿伦默默地凝望着熟睡中的他,最後轻轻在其光滑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晚安。」
维持静悄的步伐,他走回自己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