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一个平静的生日,一个没有人会叫我名字的生日。。
阿sir,我生日那天晚一点才下来画室,也不教人。
阿爸阿妈,我生日那天一大朝早要去画室教小朋友,夜晚才去酒楼食饭。
亚姗,我生日那天一大朝早就要去画室教小朋友,不能跟你出去,你也别来看我了。那天是星期日,学生特别多,我不能照看你。
余真赐,我生日那天一大朝早就要去画室教小朋友,夜晚才回来。你不用等我,觉得闷就出去跟朋友玩。
「鸣仔?今日去返工啊?」邻居阿伯跟我说。
不,今日是星期日。我去教小朋友画画。
「呵!真是有出息,平日返工,还识得画画,看不出来你这麽本事。」
你过奖了。
我说过我叫……。也许你会以为我想摆脱名字的束缚,不,相反我依赖名字,只是想找一个独一无二、只能属於我的名字而已。因此我带了几支红marker跟一本书局里最厚的白画簿——都是全新的——去画下我所记得的事物,都是依照它们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次序。或者当我勾勒出我生命的蓝图,就能看见那无数分身中的共通处。
我首先去到我出世的那间医院。没有阳光的天空底下,一幢白白灰灰的建筑物,玻璃自动门处有许多衣着鲜艳或低调的人出出入入,或者是要去见证一场死亡;生死间的挣扎;收获一份生的祝福。可是我发觉我对它没有感情,很难画得好。叫一个小说家去写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很痛苦,叫个画家去画他不感兴趣的事物,同样如此。
我用红marker在画簿画下第一张画:医院的轮廓,倒是医院後方有一颗洋紫荆树,奼紫嫣红一片花海映得医院更阴森,像枯骨里一股不祥的血。我把这张画题为《生》。
我就这样陆续去了不同地方,一天之内画了数不清的画。在我拿着画笔时,我和心里的自己作了一番无声的沟通——我画了幼稚园、小学、中学、由细住到大的公屋、我同居人跟我的第二个家、工作过的地方。心里不同的我在说:不,以前这里好像不是这样的、以前小学的外墙是灰白色的,不是如今的粉橙。我思疑是我记错,因为我很难相信自己能记得那麽多微不足道的事,而对於生活上重要的细节却丝毫没有留意。我的肉体活在当下,我的记忆仍停留在过去那些美丽、又蒙上了一块薄薄的茶色胶片的年代。
然後去了尖沙咀,不是为了画文化中心或名店林立的大道,而是为了太空馆。我对太空馆有特别的感情。
第一次去,是读小学时老师带全级同学去的。一见了,我就大嚷:「菠罗包!」太空馆的外型压根儿就是一个港式菠罗包,差别在於後者有一层金黄色的甜脆皮,而前者空有灰白色的硬壳,没什麽情趣。我曾经的挚友笑话我:「你就只识得食!食懵你啊!」我反驳说:「我肚子饿,而且外型真的很像。」
我们在太空馆里看了模拟星空。那时看着投射在漆黑天花板的星座,也许因为天象厅楼底高,身处其中幼小的我感到天地很大,更初次感到超出天地的存在。世界。世界并不只有天空土地学校家庭,还有宇宙、太阳系以外的星体、外星人……有一天我或许能到达那里。世界有太多可能性,我感到遥远而美好的未来就在前方等着我,一时,我们好似无所不能。我心里浮起一阵阵必卜必卜的泡沫,昇起得那麽快、那麽急、那麽鲜活,可是,瞬间即逝,逐一自杀——但当时我不了解泡沫的这种特性。
我想坐在土星的环野餐。
「我想去海王星,颜色好美。」
我想去水星,名字听起来好听。
「我想去木星数一数上面有几多斑点。」
後来才知,我们这种行为叫做「发白日梦」。
回神过来,我才发觉自己在画纸上画下九大行星——那时是九大,现在只有八大行星——太神秘太细小又太遥远的冥王星被驱逐出去,尽管我记得美少女战士中,代表冥王星的那个长发少女十分之美艳,她是掌管时间的女郎,却无法将时间停在九大行星的年代。不知道希腊神话中的冥王有否因为这个安排,而削减了权威?我将这幅画名为《白日梦》,可惜想不起我曾经的挚友小时候的模样,只隐隐记得他是个长相秀逸的孩子,一直到长大,他的相貌还是清秀而善良,有双天真的大眼睛,不同於我同居人那曾经愤世嫉俗、充满恨意、彷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似的一双犀利的大眼睛。
大眼睛有很多种美态,有单纯的美,有凶狠的美,亦有桃色的诱惑。
我画出两双眼睛,题为《两个人》。
他们是我生命中停留得很短的人,留下的印象却最深。旁人也许分不清这两双眼的不同处,因为我最初就是被这种暧昧的相似性迷惑住,而我始终没告诉我同居人,我怕他觉得委屈。
在尖沙咀海旁停留了一小时。在那一小时,我什麽都不想,脑里只有我那不明的名字:……。思想有限,言语比思想更有限。在混沌中我浮浮沉沉的好似想到了什麽,记起一些遗忘了的事。我忽然记得自己为何拒绝我曾经的挚友选择同志的路。那是因为读小学时,有次我曾经的挚友被班上某男生用力捏了他稚嫩的阴茎一下,他事後很凝重地跟我说:「我觉得受辱了。」次日,他叫了他家长来向老师投诉,那个捏他下体的男生被记了一个缺点。
我很是吃惊,在那年岁,男生不时互相狎玩对方下体,在厕所排尿时也会比较一下大小、色泽,甚至看看谁长出了毛发。那时,阴茎的性意味不浓,不如说它更似一件与生俱来的小玩意。我本来对我曾经的挚友的下体感到好奇,但自从此事後,我甚至避免与他有太多身体接触。我怕他难受,便先他一步建立我俩之间的距离,我开始不会搭他的膊头。过了一阵子,他倒觉得古怪,反而来亲近我,但事情再也无法回到以前。在我心内,他永远跟别的男生不同。他是洁净的、单纯的,被我放上神台敬拜的。我不可亲近他。他的皮肤洁白如他的内心,他的眼睛纯粹与他的内心,他嘴唇那抹淡得不能再淡的红是他的感情。我想像他永远保有赤子之真,他应当识一个跟他同样单纯美丽的女子,过着童话式的一生。
也许我和他的关系之所以结束,与两个女人无关,而在於我心内自觉地与他产生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