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徐遇安,有个老婆兼助手叫冯嘉意,有个二十岁的儿子叫徐清。有个得意门生叫肥仔。肥仔本名叫朱玉鸣。
他早年留学日本,本想做个艺术家,但识了冯嘉意,又太早有了孩子。一个人做了爸爸,就会想安定下来,曾经有过的意气风发、张牙舞爪的狂态,一一收敛起来。与几个有意安定的艺术家合资办了间画室,叫「童年梦」。
朱玉鸣便是他首批收回来的学生,而且是跟他学习得最久的学生。好多人小学习画,上到中学便因学业而放弃。但朱玉鸣倒是个奇葩。
「你上到中四,读文科,很多东西要背诵,还能有时间下来学画?」
我跟我父母讲过,我不是读书的材料。今年都十五岁了,唯一一件打从心底喜欢做的事,就是拎着枝画笔画画。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需要背,只需要将我眼里见到的东西画在画纸上,就行了。
「你读书不及格,父母都不生气?」
我妈没说什麽。她说,反正我要是读不成书的话,不管她怎打我骂我,我还是读不了。
如朱玉鸣所说,他会考失利,会出去找工作。使我惊讶的是他仍然回来学画。只是时间很不稳定,有时平日夜晚八点几才来,碰着上水彩班,他就画水彩,碰着上素描班,他就画炭笔扫描。与其说他跟我学画画,不如说他只求有那麽一个空间让他停留、沉迷、抽空脑里的一切,让生命只被画纸、画笔与静物占据。
不是徐遇安夸大,这间「童年梦」画室之於朱玉鸣,尤如避风港。他有什麽大事都会来跟徐遇安报备一声。徐遇安也爱听朱玉鸣的事,特别是朱玉鸣与徐清年纪差不多,使徐遇安不知不觉待他如大半个儿子。
有关感情的事,朱玉鸣倒是收得很密实。某一次朱玉鸣照常下来画画,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在画室外徘徊,而朱玉鸣那时正伏案画水彩画,恰好背着画室门口。徐遇安先察觉那男生,暗想对方再过几年,必定是个英俊的美男子,只是现时未脱稚气,又打扮得挺邋遢。那男生在原处踱了几圈,双眼紧盯着朱玉鸣的背脊,想是他的熟人,徐遇安便叫了朱玉鸣一声。
外面那人一直看着你,是你朋友吗?
「哪里有人?」朱玉鸣搁下画笔,转身一看,那男生便猛地僵立原处,面露稚气的笑容,双眼闪烁而诚真,似乎没有多经社会的洗礼。他朝朱玉鸣挥挥手,朱玉鸣正想出去,那男生便一阵风似的跑走了。朱玉鸣画完那幅画後,提早离开画室,徐遇安好奇往外长望,见那男生坐在商场走廊一角,一见到朱玉鸣出来,才站起来等他过来。
那男生是你朋友?看着比你年幼。
「他是我弟弟……不,是好朋友、应说是我弟弟的朋友……哎,不,总之是朋友。」徐遇安事後从朱玉鸣处得到这个可疑的答案。本来以为那男生是朱玉鸣的好友,因为朱玉鸣一去到他身边,他就搭着朱玉鸣的肩,状甚亲密。但朱玉鸣先称他是弟弟,再说是朋友,便显示这男生的身份不简单,不然朱玉鸣一定会爽快地说对方是朋友。
出於对朱玉鸣的关心,徐遇安暗暗留了个心。如他所料,那男生来了一次,便肯定有第二次。第二次,那男生大大方方行入画室,当时朱玉鸣正教孩子画画。由於对方眉目出采,徐遇安见了一次便认得,就上前向他搭话。
又来等肥仔收工吗?
「肥仔?」
哈哈,抱歉,叫了这麽多年都改不了口。他由细在我这里学画,我一直习惯叫朱玉鸣做肥仔。我姓徐。
「哦,徐sir!朱玉鸣常常向我提起你的。我叫余真赐,跟朱玉鸣是……很要好的朋友。」余真赐的眼神飘过去朱玉鸣身上,很快又拉回来,一双诚挚的黑眼睛带笑,礼貌地看着徐遇安。
难怪我觉得你好面善,原来我见过你。两个月前我无意中看到朱玉鸣用红marker画素描,惊为天人,叫他带更多作品给我看。里面有颇多张画是你的肖像,只是那都是速写,用笔简略,只画出你的神韵而没有画出所有面部细节,所以我现在近看才认出肖像中人是你。
「是吗?朱玉鸣老在家里画画,一有空就画。他有时在家里,连咖啡杯都画一大轮的。多谢你教朱玉鸣画画,徐sir。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所画的一切,亦很喜欢看他画画,所以一休假我便跑来画室,想看他画画的样子。我不懂艺术,没这方面的触觉,只是一眼看下去觉得美。」
艺术不是只属於一小撮人的,重点是让大家觉得美、让大家从中得到释放与愉快。肥仔自己资质好而已,我在旁边略加指导,他能有今天的画工,跟我关系不大。
从余真赐得意的笑容,加上他提过两次的「家」,徐遇安很快猜到他就是朱玉鸣的同居人,且关系匪浅。可是徐遇安没刻意问朱玉鸣,一来朱玉鸣想讲便自然会讲,二来有些事靠观察便能意会,实无需亲口承认。余真赐看着朱玉鸣时,双眼流露出迷离的感情,脸上挂着淡然无波的笑容,那是一种无法伪装的幸福。朱玉鸣一开始尴尬回避,及後见到余真赐来了,便向他微笑,此後整节课下来,脸上也有余真赐那种平淡而幸福的微笑。
过不了一个月,又有人来等朱玉鸣。这次是一个打扮斯文的漂亮女子,她穿着浅紫色背心、贴身黑色牛仔短裙、白色中袖薄褛,及一对白色高跟鞋,趁着朱玉鸣离开画室前半小时来到,一触及朱玉鸣错愕的眼神,便笑意盈盈。年纪轻轻,看来很温婉。
「你……你怎麽来了?」
「我想看你教小朋友的样子。今晚你又约了我食饭,我便想提早来画室等你收工。」
朱玉鸣跟徐遇安打眼色,对方便做手势让他出外跟那女子慢慢谈。隐约听到他叫那女子做「亚珊」。
他们在外谈了一会儿,还是进来画室,朱玉鸣为她找了个位置:「亚珊,你入来画室等我一会儿。」
那时学生不多,学画的小朋友又是朱玉鸣负责。徐遇安指导过一名成人学生後,就跟女子谈起话来。
「既然你是朱玉鸣的老师,那我也叫你老师好了。我叫亚珊。」
噢,我倒不知道肥仔何时识了一个可人儿。你是他的……
「我是他……女朋友。」亚珊低头把玩一下手袋的手挽,脸上现出清淡的红晕。
徐遇安一呆。
这小子也真是的,有女朋友也不跟我讲一声,我做了他老师十年有多了。
「你别怪他。我跟他是最近一个月来往的,都是亲戚介绍。虽然识了他不久,但我觉得他是个心地善良、很好的人……」
肥仔……肥仔的确是个很好的人。我看着他长大,怎会不清楚?
「不过……老师,你别跟他讲我这样说他。我会……」亚珊低头娇笑,自手袋拿出一个HelloKitty小镜盒,就着镜子补了补唇彩。
徐遇安始终不相信朱玉鸣是那种玩弄感情的坏男人,当中必有故事。徐遇安後来也顾不着私隐问题,单刀直入地问朱玉鸣。结果跟他所料的差不多,亚珊是由亲戚为他介绍的,对方又是个好女仔,使他不忍心拒绝。
「阿sir,我真的不想。可是要我狠心拒绝亚珊,我又做不出来。」
你啊……你有没有想过有天亚珊跟真赐在画室碰面,会发生什麽事?真赐不时来等你收工。
「我跟亚珊讲了,叫她以後别再来画室,我说她来了,令我分心。她听了我的话。」
你现在无疑是点燃了一个炸弹,可能药引还很长,但总有一天烧完药引,一定会爆炸。
「我该怎样做?」
跟亚珊讲清楚。画室是你心内最私人的空间,由以前开始,你有什麽烦恼都跑来这里安静画画。真赐第一次来画室等你时,你脸上没有惊愕的神情,又很快接受他进来画室。而亚珊上次来画室……我从未见过你脸上露出那种又惊又心虚的样子。你心里爱谁,你自己知。
「唉。阿sir,有时我真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出去,让大家忘记有我这个人。他们值得有更好的人去爱他们。」
又过了两个月,到了今天,有第三个人来找朱玉鸣。那是一个典型的美男子,就是皮肤略嫌苍白,身材比例却是很好,精瘦挺拔。徐遇安注意到那男子时,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那男子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极有神采,尤其是他正盯着某一点,更是将眼内的精神汇聚起来,彷佛要烧死那被他盯着的事物。艺术家往往是爱美之人,徐遇安不能免俗,故即使今天有很多学生,他也偷偷溜出来,靠着门边,看那男子在观看什麽。
那男子所看的原来是那幅蟹爪菊。那其实是徐遇安向朱玉鸣下的一帖战书。
肥仔,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老本行是什麽?
「国画。」
现在你用marker用得出神入化,不如试下画幅蟹爪菊,看你画不画得出神韵?
朱玉鸣即席挥笔,不用半小时便在A4纸大小的画纸上画下一簇妖冶鲜红的蟹爪菊。
「我以前画过很多次了,虽然好多年无再画蟹爪菊,但它已深深铭刻在我脑海里。曾有一个朋友要我画一幅蟹爪菊送给他,我就苦练了两个月,去到一个地步梦里也有蟹爪菊,才动笔画出来,送给他做生日礼物。」
你一定很重视那朋友。还有跟他联络吗?
「没有了。但我有时仍会梦见他。阿sir,我当时给你看的那堆marker素描中,便有过两张他的速写。一张是他十五岁时的模样,那是我在家里特地找当年的班相,依相片画出来的。隔了多年没见,我不看相片,真无法画出他的脸。第二张是我设想他长大後的样子。」
我怎麽没印象?
「他长得有点似余真赐。老实讲,我当初之所以会向余真赐搭讪,是因为……我以为他就是我那个朋友。行到余真赐面前,我才看出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跟余真赐相处久了,我渐渐觉得他们其实一点都不相似,只有眼睛都很美丽。我之所以设想那朋友长大後的模样,是觉得这段友情无疾而终,有点可惜。但画出来一看,却发觉我把他画得太似余真赐,或许你以为那张画是余真赐的肖像,不以为意。」
现在,徐遇安几乎肯定这个男子就是当年朱玉鸣的好友。可惜今天朱玉鸣很晚才会来到画室。朱玉鸣上星期跟他说过了。
「阿sir,下星期日是我生日。本来我应该早上就来帮手,但……」
既然你生日,我就放你一天假期。你跟真赐出去庆祝一下吧。
「也不用。我那天依然会来,只是单来画画,不教孩子。我想我大概六点来到,没有问题吗?」
画画,在你家里画也可以,何必来画室呢?
朱玉鸣始终没答。
大概过了半小时,发生一件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亚珊捧着一个餐盒,带了两个男生入画室,赫然是余真赐及朱玉鸣的好友。
「老师,我在外面见到他们很细心地观看玉鸣的画,便向他们搭讪,一问之下,原来他们都是玉鸣的朋友,便擅自带他们进来。对了,玉鸣呢?他不是说今天会整天留在画室吗?」
他……哎也……怎麽说呢,对了,他由早上直到两点之前都留在画室的。但我忽然想起我约了个朋友,要去元朗交点东西给那朋友,我自己又抽身不来……你们也看见,今日是星期日,难免有很多学生,便托肥仔替我走一趟。
「那……朱玉鸣几时回来?啊,老师,多年不见,你看起来还是那麽年青。我是朱玉鸣以前的朋友,叫亚祖,读中学时常常陪朱玉鸣来画室的。」
我记得了!你就是那个白白净净,长得很体面的男生……肥仔读完中学後,就不见你陪他下来了。
「是的……我出国读书,这一年才刚回来。经过画室,看见朱玉鸣的画,才想入来见他一面。但这里太多学生,我想我不便久留了。亚珊,你是朱玉鸣的女朋友,不知我能否……」
亚祖掏出手机,摇了一下。亚珊意会亚祖想取得跟朱玉鸣联络的方式,便先朝徐遇安礼貌一笑,再跟亚祖退出画室,拎出手机,把朱玉鸣的手机号码告诉他。
唉,我一早叫肥仔跟人家讲清楚……
「徐sir,你早就知道朱玉鸣有女朋友吗?是她先来,还是我先来?还有那个亚祖呢?」余真赐一脸惨笑,双眼湿润。
唉唉,事情……我真不知从何说起。阿sir年纪不小,算是见过下世面,不是我为肥仔说好话,但我相信肥仔真的没有欺骗你的感情。他的心是否在你这里,你其实感觉得到的。
余真赐没有坚持留在画室,是三人中最先离场的一人。徐遇安心里烦闷,想他一生情史单薄,还未遇过朱玉鸣这种精彩场面。他一个「老人家」不禁为朱玉鸣担心。
好不容易盼到下午六点正,学生都走得七七八八,余下三四个成年学生,朱玉鸣才踏入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