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Wing,最近开始食我一向不食的日本菜。我对於日本菜有种天生的厌恶,那些鲜红色的生鱼肉躺在一堆白得像僵屍脸的冷饭上,传来一阵阵酸味,分开一看,中间夹着一小团绿色。一种变异。它提醒我这是由一具屍体——一条可能半小时前还活着、在水里游动吸水中氧气的鱼——现在牠为了成全我的饱足,被人机械式地剖开,死亡,用新鲜的屍体填饱无个人无尽的食欲。
鱼生是唯一一件红色而叫我厌恶的东西。
我见到一张涂着深红色唇彩的小嘴张开,嘴畔那件吞拿鱼寿司便被塞入她血红的口腔内,活生生的口腔碰上不久前还活生生的、隐藏於白色鱼皮下的肉,不知能否擦出火花。我看见那张深红色的小嘴合起来,鼓起的白晢的脸频密蠕动,随着咕噜一声,那些曾活过的如今变成一堆没有人能看见的残渣,顺着食道进入充满腐物的人体里——我说得不对吗?
我们吃下屍体,熟的、未熟的,屍体的屍体在我们肚子里被腐蚀性奇高的液体融解,面目全非,排出来後成为或棕色或涩绿色的、散发恶臭的一团。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麽实在的东西能比我们体内的运作情况更恶心。我们活於很多东西的死亡之上,那是我们很少察觉的。
那张深红色的小嘴微张,红得像吞拿鱼的舌头自红魔窟似的口腔露了个头,舔去下唇的一丁点酱油。她合上嘴,我将焦点放到她脸上。那双不算大不算亮的眼睛隔着透明的镜片微眯起来,她往我碟子夹了一件熟虾寿司,说:「你不喜欢食鱼生。我跟你来这里食了几次寿司,见你一食有鱼生的寿司,脸上就有种……我说不上来的神态。下次我们去食上海菜,好不好?」
好。
亚珊是一个很典型的年轻女子,她与我同年,做sales,卖小饰物。她平时上班打扮得好朴素,穿格仔衬衣、包腿牛仔裤、波鞋,脸上架着副粗框眼镜,清汤挂面的黑长发。毫无脂粉。那时我姨婆给我介绍亚珊时,就在一间酒楼,亚珊正正就是作这种打扮。亚珊是我姨婆在粤曲社结识的朋友的孙女,据说一直没有男友,我姨婆听见,便做鸡仔媒人,将我这个同样多年没有女友的男子介绍给亚珊认识。
我见了亚珊,心内没有半点悸动。之後我老实跟我姨婆说,我姨婆问:「你现在是嫌人亚珊不够漂亮?」
不是。
「那你是觉得人家亚珊不是个好女仔?」
好。我之所以知亚珊好,是见她屡屡为我姨婆添茶,划点心时选马拉糕、蒸鲮鱼球、肠粉这些清淡又容易咀嚼的点心,方便老人家食。她为我姨婆添茶时,是先添小半杯普洱,才倒入半杯热水,沟和了浓茶。毕竟老人家饮太浓的茶会削胃。
「你就跟亚珊来往一下,出几次街,人家是个好女仔,我知你也是个心归的後生仔,又顾家,一个月的人工有一半都拿回去给你阿妈当家用,每个月还储得几个钱,这些都是你阿妈跟我讲的。姨婆知,你们後生仔女要讲feel嘛!『Fee灵』呀嘛!你就跟亚珊出多三次街,看大家之间有无feel罗,若果无罗,当识多个朋友也是好事。」
我无法拒绝我这个鬼马的老人精姨婆,当下答应跟亚珊出街。
第一次出来,亚珊的打扮比在酒楼那次更糟,她依然没有妆点自己,身穿一件及膝卡其色套装裙,穿着一对黑色无款平底包头鞋,拿着一个连我母亲都不会用的老套手袋。她朝我一笑,我们闲谈几句,有时讲讲我的工作,有时讲讲她的。
「你跟我一样,这麽早就无读书了。」
我无书缘。与其在中学再磨,不如早点出去工作。我还有个妹,她有书缘,我希望可以供她读大学。
「你工作搬搬抬抬,好辛苦。」
你工作不停要讲话,还要应酬麻烦客人,也辛苦。我宁愿搬搬抬抬,好过同人交流太多。我不惯看人面色,不喜欢擦鞋。
我们去了食第一次日本菜。回转寿司。亚珊拿第一碟寿司前先问我:「你喜欢食什麽口味?」
玉子跟熟虾。
她拿了这两碟给我,我向她说声谢。她笑时,显出两个腰豆似的眼袋,她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晶光,看起来多了分别致。
结帐时我掏了三百元,没有要亚珊给钱。她问我食饱没有,我老实说:「未。」因为我本不吃寿司,刚才吃了很少。
亚珊带我去甜品店,请我吃了一客甜品,两碟小食。她一口也没吃,光看着我吃,跟我聊了几句。我们安静,又内向。结帐时,我正想掏荷包,她快我一步给出一百五十元,说:「这次由我给。刚才食日本菜你已付了三百元。我不习惯欠人,尤其是钱。」
我送亚珊回家,她说不用。我说:「最近治安不好,我至少要看着你平安无事行入楼下大堂。」她说:「像我这种女子,一个人行夜街都不会有危险的。」我说:「不要胡说。女人要珍惜自己,保护自己。」然後,她再也没说话,我目送她默默行入大堂。
第二日我姨婆就打电话给我,问我战况如何:
「怎样啊?亚珊虽然不是什麽美人,但绝对是个好女仔。何况你也不是什麽新鲜萝卜皮!」
好是好,但是……
「还但是什麽?你这傻仔一日到黑木木独独的,亚珊说你啊,连她的手仔都没有牵上,是不是?」
是,因为……
「不过,亚珊就是喜欢你够老实。我老友记问亚珊还肯不肯跟你来往,亚珊没有答,只低着头,一张脸仔都红当当的!嗳哟,你们这班後生真不靠谱,当年你姨婆我的风流史可是讲三日三夜都讲不完……」
我知我知,可是……
「没有『可是』!这个星期六,你去回同一间戏院等亚珊!」
姨婆、姨……
「嘟——嘟——嘟——」
唉。
我去回同一个地方等亚珊。像我这种肥仔,又不有钱,没什麽好前途,至多称得上外表整洁,是不会有女生肯跟我好的。这样一想,我才安心下来。我不想跟亚珊约会,并不是因为我讨厌她,相反,正正是因为我喜欢她。大概这是我打从心底对一个女人有好感,那并不是要占有她的好感,而是想去珍惜她、保护她。她值得有个男人疼她、对她好,给她钻戒和承诺,而那个男人明显不能是我。尽管如此我还是来等亚珊,我怕她来到後,见不到人,觉得委屈。
我记得她讲过那一句:像我这种女子,一个人行夜街都不会有危险的。心里一揪。
去到戏院门口等了不够五分钟,亚珊来到。她穿着一条细肩带粉橙色格子短裙,外罩一件半透白纱短外套,脚穿一对两寸跟的浅棕色凉鞋。她盘起长发成一个髻,脸上架着一副幼框眼镜,依然不施脂粉,只涂上淡橙红色唇彩。她背着一个浅卡其式侧肩小布袋,小跑到我面前,轻说:「阿Wing,对不起,我迟到。」
没关系,我刚到。
……
「你为什麽会叫做阿Wing?明明跟你的真名没什麽关系。」
跟我第三个字押韵啊。
「这样也行,不中不西!」
Wing是翅膀的意思嘛。
「你想要一对翼?」
嗯。
「飞去哪儿?」
去一个无烦恼无战火无不幸的地方。
「你太大想头了。雀仔都有翅膀,可牠们也有烦恼。就算给你一对翼,你还会是有烦恼的。」
你说得没错。
「你是傻瓜!」
熟络後的亚珊很健谈,有时讲得起劲,就爱拧着我脸上的肉,说手感很好。我想起她不是第一个这样讲的人,就笑了。在我发觉前,她就挽着我手臂,行到挤逼的地方,我不免压到她的胸部,便缩回手。她问我做什麽事,我老实讲:「会不小心碰到你……碰到我不该碰的地方。」
亚珊笑得很娇羞,她低垂着头,我见她耳廓红了一圈。她行了几步,见我没跟上她的脚步,便侧身朝我递出手,见我还没有动作,她皱眉,语气还是那麽温柔:「Wing?」
我第一次握了女人的手。可是,我无法想像这样的一只手搭上我後背,会带来何种触感。我口里说不在意忠诚,但当我自己变成出轨的人,反而无法忍受。我宁愿负我的人是其他人,而不是我对什麽人不起。
……
「姨婆说你喜欢做手工。我也喜欢,最近迷上做布偶,你看看……我手工好不好。」
好。
「是HelloKitty。」
我知。
「你会不会觉得一个喜欢HelloKitty的女仔好幼稚?」
不会。
「真的?」
每个人多少有点嗜好。
「但我觉得这玩偶做得不够好。」
你这样一说,那红蝴蝶结是大了一点。
「丢了它好了。」
这也不好。
「我不要……难道你要吗?」
我忽然明白,亚珊一开始就想将这玩偶送给我。我那时没说什麽,将之挂在我背包——平时返工我好少用背包,这背包长期放在老家,跟亚珊出街时才会用。
「一个大男人挂只HelloKitty在背包上,不怕被人笑吗?」
你一个美女在街上牵着我一个胖子,也不怕被人笑话。
亚珊倚着我的肩膀,轻说:「我以前其实有个男朋友,但他只想得到我的身体。幸好在我失身前,就知他一脚踏几船。自此我将自己打扮得朴素过老姑婆,就是想找一个不计较我外表的男人。你跟我出过几次街,都不主动牵我的手,又不会……对我『飞擒大咬』。你……很君子。」她说完,笑得甜过蜜糖,往我脸颊轻吻一下。
那天,在我回家前,去商场厕所洗了一把脸,嗅嗅身上有没有女人香,才敢回家。一踏入家门才记起背包上的HelloKitty。便先解下小玩偶,放在有锁的抽屉里。这个家很小,没有房间,藏不住秘密,为保险计,还是拿去老家较好。
我不讨厌HelloKitty,但无法打从心底喜欢上它。在某些人眼里,红色蝴蝶结与那身红衫或许很俗,但我欣赏它敢将这些颜色放上身体,而不计较其他人的目光。男人也可以欣赏HelloKitty,我特别欣赏牠的无口。没有嘴巴,即使面对世人的谩骂,还可以安然无恙坐在原处,无办法、亦懒得去回应他们的责骂。无办法亦不必要去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微笑。
HelloKitty比我更诚实。因为我无法回绝亚珊这个好女仔。我想起我父亲与我母亲,想起我母亲为我父亲挖耳朵、刮胡子,我记起小时候最初有过的那个梦想——而这是我父母我妹现在的梦想。
小时候,关系很简单。我不想A委屈;另一方面不想B委屈,这是可行的,因为A与B的关系没有冲突,大家都是朋友。可现在我要想的是:我愿意牺牲谁去换取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的幸福?即使我怎样去委屈自己,都无法让身边所有人同时不感到委屈。
……
「我们识了……三个月了。」
你都不穿背心裙,改戴披肩了。
「你觉不觉得我们……有什麽事应该做而又未做?」
我不答了。
「你真的想不到?」
我……对不起。
那一天,我初次尝到深红色唇彩的味道,以为会跟血的味道差不多,但它是一种无害、俗香而尚可忍受的味道。委屈亚珊,能成全两个人的幸福;委屈两个人,能成全亚珊、亚珊父母、我姨婆、我姨婆的朋友与我父母的幸福,我却不在幸福之中。
少数服从多数,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很容易作出抉择。但问题是,现实中,往往是多数去成就少数的财富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