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下了很久,随着流波山常有的阵阵闪电来得猛烈突然,却彷佛没有尽头似的连下了好几天,让人们只能窝在屋子里避雨,殷殷期盼这滂沱大雨能早日停歇。
但对於恨绝离来说这倒是没什麽影响,毕竟有江楼在,就算云舟所在的流波山雨势再大,他随便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地方也能说去就去,享受一下久违的阳光。
山野生活悠闲惬意,在云舟更是如此,简简单单的两个人就是一切,虽然这话说起来暧昧了点,但却也和事实相差不远,甚至还能用『打情骂俏』来形容……举几个例子来说,就像是江楼一脸无奈地跟恨绝离抢黑袍,恨绝离则照三餐逼他吃饭。
自从亲手将黑袍披在恨绝离身上後,江楼就再也要不回来,他不是没想过那件袍子就送出去算了,反正再买就有,但日子一久,有些问题实在让他不得不将黑袍要回来才能解决。
对方最初美其名是希望他多晒晒太阳,他或许也真的因此而晒了几次,可每当他一看见恨绝离沐浴後什麽都不穿,全身上下就只裹着他的黑袍、踩着光足在自己眼前走来晃去时,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六个字───赤裸裸的勾引。
他的生活一向过得清心寡欲,对云雨之事也看得很淡,现在遇上个天天撩拨自己的,他除了淡定面对、无奈劝说,似乎也做不了什麽了,毕竟…他真的舍不得把人送回去。
而吃饭这回事他就更显弱势了,恨绝离一看他不吃就会跟着不吃,任由两人在那大眼瞪小眼,导致最後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陪对方吃几口。
只是他的身体早已不习惯、甚至排斥食物的存在,那几口就足以让他吐得连胃酸都吐了出来,然而每当他事後不着痕迹地回到云舟,看见对方极有成就感似的边笑边收拾用完餐的桌面时,他还是只能叹气,下一回继续无奈地陪对方吃饭,心想这人高兴就好。
值得庆幸的是,他这样吐了几天之後身体也就慢慢习惯了,虽说还不到完全不起反应的程度,但至少缓和了许多,不再那麽容易反胃。
恨绝离发觉这样的进步後,那脸上的笑容更是得意,某天用餐时就说道:「我就说嘛,吃饭不光是身体需要,也是一种享受,你就别再老吃饭吃到一半不想吃就跑了,要好好品嚐才是!」
「嗯。」江楼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手里拿着筷子、捧着碗就慢条斯理地吃着白米饭,一点都不求美味重口味,只求清淡不反胃就行。
桌上还有好几样从饭馆里打包回来的菜,见江楼完全不碰,恨绝离也不急着逼他,反而瞄着男人右颊上的红蛇刺青,又频频望向对方一脸淡漠的面容,反反覆覆的,看得同时被逼着吃饭的江楼只得边吃边问:「怎麽了?」
冷不防的,恨绝离毫无预警地就回了一句:「江楼,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江楼一愣,这才回头看向对方,原先淡漠的神情里有着掩不住的一丝惊讶,这让恨绝离下一刻就笑了开来,灿烂得就像是恶作剧成功一般。
「开玩笑的。」恨绝离随後带着笑说道,还不忘关心自己很好奇的一件事:「话说,你的烫伤怎麽好了,还连一点疤痕都没有?」
江楼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碗筷转而拿起桌面空置的烛台,将蜡烛拔起露出底下的金属针座後,眼睛连眨也没眨,手心就旋即往尖锐的铜针用力一划,并反手将血淋淋的伤口递给对方瞧个仔细。
只见那原先割得极深的血痕正以一种明显的速度慢慢癒合,这让恨绝离看得格外吃惊,江楼的眼神却蓦然一沉。这种复原速度……
等那伤口癒合得连一点痕迹都见不出来後,恨绝离抓着他的手又摸了摸,顺道就替对方将手心里残留的血迹拭净。
这下子他是知道为何江楼脸上没留下烫伤了,这大概也是守门人的能力之一吧?可是…恨绝离抬头看向依旧一脸淡定的男人,就不禁问:「你不痛吗?」
「还在耐痛的范围内。」江楼轻描淡写地回道。
「该不会连断手断脚了,你也这样说吧?」恨绝离调侃笑道,松开抓住的手转而去端起男人放下的碗筷,二话不说就塞回对方手里,接着满意地看着江楼挺自觉地继续吃饭。
虽然当初让他想负责的原因消失了,可恨绝离倒是很快就又找到了其他让自己留下来的理由───盯着江楼吃饭、拉他去晒太阳、甚至是互争黑袍的所有权…其实什麽藉口都行,他只想待在这里,陪着江楼。
那日在湖岸边兴起的冲动,他没有再去深究其原因,即使在之後他仍然有想亲吻对方的欲望,可他怕自己误解江楼难得一现的温柔、怕误解自己的感情,更怕再次的冲动反而伤了彼此。
他没有爱过同性,所以无法确认自己这样的心动是否就是真正的爱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江楼在他心中的独特地位,因此也就觉得这样没什麽不好,平平淡淡的,一切顺其自然。
而那勾起他无比好奇心的红蛇刺青,他一直想问,但一想起江楼的反应也就忍了下来,就算再怎麽好奇,自己也不至於去揭人伤疤。
与其勉强对方,他宁愿等江楼主动开口。
雨下了十来天,天空才终於放晴,期间流波山甚至地牛翻身翻了几次,震得连待在云舟内的两人都能清楚感觉到脚底下的动荡,亲身体验到自然的力量。
那日吃完早饭,江楼就被恨绝离赶出去晒太阳,导致他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看着底下那片被雨水和泥石冲刷殆尽的山林发呆。
老实说,他对这倾颓的景色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感想,即使在这度过了无数岁月,可这样的事遇过几次後也就逐渐看淡了,只因他知道再过个几年,这里便会找回原先的生机盎然,或许不再是旧有的样貌,但那又有何妨?如同人的朝代轮替,那不过是必然的轮回。
而他们这些历任的守门人,无论当得再久总是要卸任的,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即使绕了再多的路也总要回归大地。
江楼想起他上一任的守门人,想起当时敌营在刹那间灰飞烟灭,而那人选择在一片火光之中轰轰烈烈的自我了结,神情决然得彷佛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再留恋。
经过了这麽多年,他早已遗忘那人的名字,可却始终记得那一幕,一直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未来。
他不禁伸手按着心口,就算知道自己离开的方式早已注定,对生死也看得极淡,但到了如今却依旧有自己的私心,不想再等第五任继承者出现,而想在这一任卸下守门人的位子让恨绝离代替自己活下去,只为不愿亲眼见他化为虚无……
直到视线里出现几个小小的人影,江楼这才收回心神看向他们,只见那三名青年从远方艰辛地横越一大片倾倒的树木群及泥泞地来到峭壁底下,等三人陆续站在云舟入口处时,站在一旁的江楼也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们,没有半点主动问候的意思。
毕竟从小就在封闭的深山中生活,那几个从村里上来的年轻人一见到眼前这有着红蛇刺青的陌生男人,虽然因为心里感到怪异而不敢随意攀谈,但倒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和猜测,只单纯以为是守门人带回来的人,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一眼後便转身进去找人。
对於从没露过庐山真面目的云舟守门人,他们这些村民一向是认袍不认人,以至於那三名青年一踏进石穴见到披着黑袍的恨绝离时,当下就是一惊───原来守门人长这样啊!
山村中难免都会有一些传说和信仰,身处流波山,他们村里代代信奉的自然就是夔龙,而云舟守门人的长相也就跟着有各种版本,单足的、长角的、还有长鳞片的…总之形象都不太正常,至少不会像眼前这位这样跟正常人没两样,甚至长得还不错。
他们迟疑了下,才由其中一名村长的儿子当代表上前开口:「守门人,我们有事想请你帮忙。」
被当面误认的恨绝离倒只觉得莫名奇妙───这几个人才刚从『守门人』的身边经过,现在反而跑来叫他守门人是怎麽一回事?
恨绝离的视线不禁越过那三个人望向现任守门人,而江楼这时也正好走了进来,开口就直接问:「你们要撤村?」
闻声,三个人纷纷转身看向在入口遇到的男人,那村长的儿子更是一脸疑惑,反问道:「是啊,你怎麽知道?」
「嗯。」江楼回答得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他随後伸手一碰,就迳自将三人全送了回去,石穴内顿时又只剩他和恨绝离。
江楼这比起那三人把自己误认为守门人显得更加莫名奇妙的举止,让恨绝离打量似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问:「你不是猜到他们要撤村了?」
「所以我等下会过去村子。」江楼理所当然地回道。
「啊?」恨绝离想了想,才不确定地说:「所以…你这就算是已经答应接下了?」
「嗯。」
「…你好歹也先说一声再送他们回去吧?」这麽不由分说地就把人全送走,万一害他们又跑回来怎办?
「我过去後他们就知道了。」江楼似乎毫不担心,边说就边伸手将自己一直被霸占的黑袍从对方身上解开,恨绝离见状,也就知道这人为什麽说要去村子却还留在这了,他旋即自动自发地将袍子脱下来改披到江楼肩上。
「回来记得还我。」披完,恨绝离还不忘理直气壮地交待一句。
「………」这似乎…是我的吧?江楼当下只能用无言来形容。
趁着江楼还没走,恨绝离连忙追问:「对了,你怎麽知道他们要撤村?」
「以前帮他们撤过几次。」江楼抬手将软帽拉起,动作却也随之蓦然一顿。一阵子没穿,他竟然感觉有些不习惯。
「原来如此。」恨绝离点了点头,随即笑道:「那你之前说只在云舟接工作,该不会其实就是只帮这个村子的忙吧?」
「那工作原本不是守门人的职责,但他们之所以被困在这,就是因为夔招来的雷电围绕在流波山周围,导致进出山里都得冒很大的危险,所以历代的守门人才会帮忙送他们进出。」
闻言,恨绝离不禁皱眉,「要不然守门人真正的职责是什麽?」
「守门人,守的当然是门里的东西。」江楼望向不远处那缓缓飘浮在半空的光球,平静解释:
「夔是上古洪荒时代的凶兽之一,虽然守门人是他选出来的,但其实之间的关系倒比较像是互相牵制,夔提供长生和力量,却也依赖守门人的血生存,让我们在任内无法脱离,可只要守门人不让他有机会离开这里吞噬生灵,他也只能继续维持这个样子。」
「这意思就是说…那颗球真的是活的?」恨绝离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想起江楼曾说过召唤用的血是献给夔的,此时看着那颗光球就忍不住抱怨:「难怪你老叫我不要浪费血,原来全给他当点心了!」
「没办法,夔只对血有反应,用血我们才感应得到谁在使用印记,所以那方式改不了。」江楼只得无奈地说道。
「那你呢?」恨绝离忽然问,眉也皱得更紧了:「你说夔是依赖守门人的血才能生存,那你当了六百多年,要不要紧?」
江楼一愣,看向对方的眼神蓦然有些复杂,可语气却依然平缓:「…正常来说,就是卸任之後比正常人的寿命短一点而已。」
「那就好。」觉得这还在合理的代价内,恨绝离不禁松了一口气,转而才笑道:「好啦,不打扰你去帮忙撤村了,快去快回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