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她第一次坐在这扇窗前,看月光撤退,星光盘据湖面。
地板上还有一杯饮料没人动过,笙寒端起来,嗅了嗅,一口饮去小半杯凉凉的黑咖啡。
很累,连眼皮都撑不太开。她抓过自己的薄运动外套披在身上,靠着窗缩成一团,不时昏睡过去片刻,又立即因梦境而回复一会儿神智,然後再跌进梦里,如此这般,在两个世界不断来回往返。
梦不惊奇,却很蒙太奇。像是有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将她的人生录影留念,而今剪碎了胶卷,从天空下雪般洒下来。她站在地上抬头望,四面八方,过去的生活片段历历在目。
画面跳到她溜进博士班迎新的教室,恰逢何曼教授致词。他一上台就表示,自己从小就最痛恨又臭又长的长官演讲,底下哄堂大笑,何曼则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人类学(Anthropology)」。
等学生笑完,他才开口:「这个英文字,有个希腊字源。而在希腊文中,人类学就是『人』与『知识』两个字,连在一起。」
「很多研究者将人类学的重点,放在『知识』上面。可是对我而言,人类学里,『人』才是重点,『知识』只是参考用的座标。」
「你可以采取任何一种角度,来切入你们的问题。可是记得,最後永远要去回答,在自己设定好的架构下,人本身怎麽解释这些问题?身为观察者、同时也是『人』的你,将被观察的『人』定位在哪里?」
「人性在哪?」
「人在哪里?」
镜头开始疯狂切换。马尾大叔说:「重点是,兴趣。」乔依讲到横越沙漠那段经历时,脸上像带了面具般的神情。在医院里,魏教授握着她的手,要她慎重考虑。下电梯时,红头发女生平静地回答:「值不值得,要看代价是什麽。」
派对的场景跳了出来,而这一次,她居然能看到自己!
那个穿着纯黑礼服的女子站在桌旁,望着眼前衣香鬓影的人群,手动了动,压抑住想掏出相机的念头。眼前这个亮丽的部落,虽然跟自己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却似乎比钟乳石洞里的人们,更像「外族」……
人在这里,存在於做过的每一次选择里。她缓缓睁开眼睛,天空将明未明。
试着活动筋骨,试着站起来,笙寒踮起脚尖,凑近窗前。
鼻尖微微觉得冰凉,再跨一步,她索性把整个额头贴在玻璃上。
湖依旧,潮声依旧,波光也粼粼依旧。虽然还早,已有数艘白帆迫不及待出航,远望像是有人在碧海青天上加注,米粒般点上去。
先摸摸口袋,确定那封一直跟在身边的信还在原来位置,再寻出垃圾桶,笙寒开始收拾晚餐的残局。她撕下一大叠纸巾,细细将桌椅地板都清乾净。起初,手脚还不是很稳,渐渐地,越做越俐落,很快,动作小心仔细,彷佛深怕留下任何遗憾似地。
绕着客厅检视一圈,确定一切妥当之後,她将手机放回盒里,再把银色的花缠好,垫着撕开来的包装纸,搁在小茶几,这才走进卧房,跟那幅照片面对面。
「早安。」
她对二十岁的自己如此说,接着拎起垃圾,步出他的公寓房门,锁两重锁,进了电梯。
她没有自己想像中的绝断,站在一排的住户信箱前,手不住地发抖。拿着他公寓的钥匙,亲吻了一次、两次……终於将钥匙丢进信箱的那一刻,胸腔像是几乎要炸裂。拉起外套拉链,推开大门,笙寒站在树旁,眺望右边的海军码头一会儿,弯下腰,确定鞋带都系紧後,往左手边跨出第一步。
早起运动的市民相当多,她走到湖滨大道旁的慢跑专用道时,人排成一长条──有人跑,有人骑自行车,间或一两人踩着滑板,呼啸而过。清晨的风夹杂了湖水与港口的气味,笙寒双手插口袋,在湖鸥的鼓噪下昂首阔步,同样的旅程,反方向前进……
而五年六个月前的那一天,迎面而来。
他走在前方,她拖着脚步,与夹带冰雪助威、转瞬而起的天上大风奋战不懈。
当年,没有行人做伴,所有路牌都被积雪掩埋,触目所及,只有眼前的那件黑色大衣,无言地再三告知,她不孤单。
之後,她记不起很多事,却怎麽样都不会淡忘走在前方的背影。
想走这一趟,是因为就在昨晚,她终於愿意承认,感情上,自己始终没从这条路走出去。虽然当年的误会已经解开,但过去半年,跟以舫在一起的,却一直还是那个二十岁的喻笙寒,初来乍到,便遇上风雪来袭。
这对她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
虽然一个人大步走,她却彷佛能看到五年多前的自己,跌跌撞撞,不停地与现在的自己,擦身而过。
目光追随那个透明的身影,笙寒方欲开口道别,却发现对方根本置之不理。
虽然是自己的过去,做出选择後,就连自己也没有插嘴的余地。
立志站稳脚跟也没有用,时间的洪流,推着每一个人前进。
这里?
她停脚,注视马路对岸。虽然看不见,笙寒知道,在绿树掩映之下,当年的那个停车场,就在另一边人行道的後面。
看表,才走了十八分钟。以舫并没有错……然而当年,雪地如流沙般让人难以前进。
人的思虑,永远有限。
表面突然发亮,她转头,一轮红日,终於完全跃出湖面。
晴天无片云,无拘无束的光线,落在波涛之间,穿流不息的浪头,在大湖之上,将太阳粉碎成无数光点。
去年八月的校园,他说,看见这样的光点,在她身上一闪一闪。
随着太阳高高挂起,光点在湖面上愈来愈密,慢慢连成一片,闪烁地教人睁不开眼睛。
那样的光,曾经在自己身上流连?
「我都不知道呢!」她喃喃地说。
「对不起,一直知道自己很贪心。」笑出声的同时,泪亦溃堤:「可是、居然是你给我勇气,是你教我……」
是你教我……
「无论如何,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