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充满了戏剧性的一天,清晨从悲伤出发,过了午後,笙寒却觉得自己的心鼓鼓的,幸福好像多到快满出来一样。
误会澄清之後,两人在芝大附近吃了个简单的早餐。接下来,以舫关了手机,陪着她走进芝加哥美术馆。
芝美馆的馆藏十分丰富,尤其以绚烂的法国印象派画作收藏而闻名,但建筑本身色调却极其纯净,从地板、石椅、楼梯,乃至蜿蜒而上的罗马柱,全都以雪白大理石构造而成,在一幅幅五颜六色的珍品之间,起了绝佳的留白效果,让人一走进去,心自然沉静。
步经长长的廊、落地高窗,他们来到莫内展览室。最醒目的中央墙上,悬挂了一幅几乎有一个人高的大型油画,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烁着水泽光芒,那是莫内最着名的作品:莲花池。
然而,笙寒并未驻足,她拉着以舫直直行至一面墙前,才站定,指着眼前一排六幅、貌似不起眼的小型油画,张开嘴巴……
二十岁那年,曾经有一天,她出外摄影,为了练习,只用一种构图拍了几百张,拍得非常差,整个人也心浮气躁,回到住处连上网路,闷到不知该如何发泄,於是将自己的MSN昵称,改成「拍到快吐了」。
他瞧见,也没说什麽,却在第二次教完她摄影时,传来一个图档,然後告诉她,在久到相机还没发明之前,有一个人,每天都在未破晓就起床,摸黑跑到农场边,用画笔捕捉茅草沐浴在早晨第一道阳光的模样,然後黄昏时再去,试图抓下日落瞬间。就这样,这人从春夏画到秋冬,浪费了许多彩墨,绘出更多幅主体简单到不行、乍看来平淡无奇的油画。
这个人,叫莫内;这些画,後人统称为,茅草堆。
他照片上的六幅茅草堆,放到当年,只是画家实验之作,商业价值很低。时至今日,已成为芝加哥美术馆镇馆之宝,是外界千金难求、有行无市的艺术品。
她那时候虽然知道莫内,也多少听闻过印象派画家处理光线的绝妙手法,却从来不晓得,被称之为天才的大师级画家,曾经付出的努力,竟可以这麽大。相较之下,自己那点累,真的不算什麽。
笙寒改了昵称,同时,也将芝加哥美术馆的茅草堆放在心上。今年夏天,熟悉如何在芝加哥搭车後,她第一次进城,就直奔美术馆,坐在这面墙前,坐了一整个下午。
望着当年萤幕上的那六堆茅草,她脑子没思及任何摄影概念,却翻来覆去地想着,如果他在,就坐在旁边,她可以指着画告诉他,在他缺席的那些年,她始终没忘掉他教她的一切,包括练习,包括坚持,包括一次又一次,回头寻找那太容易被埋葬的初衷。
今天,那个想了很多遍的人果真出现,笙寒试着发出声音,却愕然发觉,那麽多那麽多的过去在心底翻搅,她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挣扎了好几次,她最後放弃了,只笔直立在这堵墙前,哑着嗓子问:「我们看久一点,好不好?」
无需她开口,世上哪有任何语言,比得过莫内笔下的光影变迁,更能够描绘沧海桑田?
听了他低声应了个「好」字,她於是安心沉静地站在画前,任凭湿意在眼角一点一滴堆积,直到以舫暖暖的掌心轻抚上脸颊,笙寒才反握住他的手,闭上眼。
之後,两人闲庭信步慢慢晃,走累了,便躲到会员专属的小角落,偎在一起喝茶谈天。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溜掉,直到以舫看表,说快两点了,问她有没有兴趣再进一次昨晚的餐厅,笙寒才突然想起跟人有约,忙抓住以舫的袖口问:「你吃不吃面包?」
「我还不认识有人不吃的──」
玩笑话还没说完,以舫就被笙寒拉着大步走出美术馆。而在穿越密西根大道时,她才边跑边喘着气解释:「不快一点,就赶不上面包出炉罗!」
随着语音落下,他们踏进一家位於美术馆斜对面的面包店。这家店位於芝加哥交响乐团大厅旁,是个简单但还算舒服乾净的地方,为了等音乐会,他光顾过几次,但显然笙寒更熟,一进店里,她就朝着柜台後面正帮面包上架的胖小姐喊:「凯西,午安!」
「嗨,寒。」胖小姐转过头,以店员惯用语打招呼:「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刚脱离期末考。」笙寒揉揉冻到有点红的鼻头,似乎不太好意思地问:「全麦吐司出炉了吗?」
「我进去看看。」胖小姐探头看了一圈店内,又点点头:「今天客人不多,你们安心坐。」
以舫微蹙眉,他不记得这家店有时限,为什麽客人不多,才能坐得安心?
他望着胖小姐摇摇摆摆走进又走出,一条热腾腾的吐司被扛了出来,摆在笙寒的餐盘上。凯西接着望向他,笙寒在旁边笑着说:「还是一样。」
於是三分钟後,他的餐盘也被一条吐司占得满满……
「说好了,今天午餐归我喔。」
笙寒对他摇了摇钱包,以舫这才反应过来,今天的午餐,就只吃眼前餐盘上这两条。
这家的全麦吐司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仔细品嚐?
她没解释,他也不问,只端着盘子跟在她身後,来到一个大吧台前。这个吧台勉强算是这间店的特色,上面摆满小包装的果酱、奶油、花生酱、蜂蜜之类调味品跟沾酱,旁边还有开饮机,随君取用。笙寒接了两杯冷水,又从吧台上拿了两小包蜂蜜跟几粒切成小块的柠檬,半分钟後,两杯自助式蜂蜜柠檬汁,出现在以舫眼底……
「饮料……可能会太淡。」她将其中一杯放进他的拖盘,缩缩脖子:「我尽量不多拿。」
免费。
以舫在心底加注这两字,同时放弃点两杯热咖啡的念头,对她展颜一笑:「淡很好。」
他的鼓励,令她大为振奋,笙寒又转向吧台。就在此时,一对青年男女走过,两人身上都沾了些油彩,女生头发染成火红色,走过笙寒身旁时,突然伸手,在她肩头拍了一下,随即举起拳头,往前挥动。
以舫微惊,才要跨上前,立即又见到笙寒也举起拳,两个拳头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分开来後,两个女孩抱在一起,笑着互亲面颊。
他不着痕迹地把脚收回,若无其事地继续倚着吧台。两三分钟後,笙寒愉快地端起餐盘,领着他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准备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