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认了。
多年的恶梦终於化成现实,笙寒却发现,自己并未如预期般愤怒悲伤,反倒是困惑弥漫开来,占领心头最大地盘。
过去几个月,跟以舫在真实世界有了频繁互动以後,她益发肯定,初始的那份友谊,两人都诚心诚意;再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陷下去的,也是双方。
但就因为这样,笙寒反而想不通,以舫为什麽说谎?
这种滚雪球型的谎言,总有拆穿的一天,而且越晚破灭,造成的伤害就越大──她都能想到的事,他怎麽可能不预见?又为何执意欺瞒,终至不可收拾?
「为什麽?」她决定问下去。
「想留住你。」他的回应不但快,语气还带着奇异的坦荡,好像问心无愧一样。
怪怪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刚想开口,以舫又抢着说:「我知道,那样做不对。」
「但,我也不後悔。假设时光能倒流,再来一次,我只会提早规画,让整个说辞更加精致圆满。」
听到这里,笙寒脸上已写满不以为然。这副表情,以舫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信不信由你。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冲动之下说谎,没有预谋,漏洞百出,一带你踏入海军码头,我就知道完蛋──」
「什麽漏洞?」实在听不下去了,笙寒打断他。
「游客如此之多,你即使当时一下子没注意,之後回想,肯定会起疑……不是吗?」以舫反问。
眨了好一阵子眼睛,笙寒才果断摇头:「我听不懂。」
为什麽海军码头里游客多,她就该怀疑他有未婚妻?
「我从头开始讲好了。」
她的否定似乎并不令以舫感到惊讶。他侧过身面向她,问:「你还记不记得,第二天下午,你玩桌游玩到睡着。醒来之後,我告诉你,趁你睡觉的时候,我出去找车,却发现车子被雪埋太深,动弹不得,只好先挖开後车厢,取出行李帮你拖回来,却把车子留在原地?」
「记得。」虽不懂他提这段的用意,笙寒依然答得认真。
以舫抿抿嘴:「第一个谎。」
「谎?所以……你的车没被雪埋起来?」她边猜边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路边所有车子都沦陷了啊。
「我的车当然也被埋了。不过,这种事,要迅速解决不难,就、花钱多雇点人,几把铲子同时开挖……」
视线停留在她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粉嫩双唇,以舫晃神了片刻,才又说:「你睡醒的时候,我已把车开进楼下的室内停车场了。」
这解释本身是够清楚了,情况却只让她更糊涂。笙寒瞪大眼睛问:「车子挖出来很好啊,干麽不告诉我呢?」
「因为,如果我有车的话……当天,就找不到藉口,不送你去旅馆。」以舫垂下眼,耳根微微发红。
但笙寒可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她急急开口:「所以我就说,我可以自己搭车去,啊……」她瞪着他:「然後你就告诉我,地铁跟公车统统停驶!」
「第二个谎。」以舫凑上前,亲吻她的发梢。
笙寒没空理他。事实上,她的思绪已混乱到无暇注意这太过亲昵的举动。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她不服气地说:「可是,我也不光听你的啊,新闻不是都在讲铁公路积雪、断电,乘客被困在车上,等待救援什麽的?」
「新闻是我上网找给你看的,那家小报一向乱七八糟,标题下的是芝加哥大雪,内容却跑去讨论中西部州际交通柔肠寸断,照片竟然拍的是威斯康辛……」
避开她的目光,以舫更小声再说:「我留意到,你跟大部分人一样,看新闻只浏览标题跟关键字,不会仔细读,更加不管照片底下的小字。」
笙寒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这麽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经历了一场了不起的天灾,整个城市都因此瘫痪……
原来,是他!
见她始终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以舫又讪讪开口:「交通状况瞒不了太久,因为你只要一出门,看到满街都是人,自然会意识到大家行动均未受限。到了第三天,我又想出另一个办法,所以、之後,你读到的新闻就都是大雪延误航班,导致芝加哥旅馆间间爆满──」
「你还会做假新闻!?」笙寒打岔,满脸不敢置信。
「新闻当然是真的!」这误会可大了,他忙解释:「大雪的确令空中交通大乱,只不过客满状态仅限於机场附近的旅馆。那几天,要走的旅客走不了,要来玩的也来不了,市区内旅馆根本门可罗雀,还大特价以吸引本地人入住。」
「这样子……」
笙寒已经不晓得该说什麽了,以舫却还有话要讲。
他轻咳一声,又开口:「旅馆那招,又帮我拖过二十四小时。其实到了第四天,我已经技穷了,还好,你终於也没再提要搬出去住。然而,你也快离开了,我於是整天发疯似地想,要怎麽留你。考虑到你还在念书……」
他打住,笙寒愣愣地瞧着他,忽地问:「所以你有一阵子老问我对美国教育的印象,想不想大学就来念之类的,其实也不是认真讨论,就……」想叫她来,跟他在一起?
以舫僵硬地点头,她噢了一声,再想想,又好奇地问:「我那时候怎麽答的啊?」
她完全不记得了。
以舫却记忆犹新,他叹了口气,回:「你答『没概念』跟『没想过』。」
「噢。」
四目对视,一人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心酸,另一人表情则变化多端,起初为「对,我的确是这麽讲,也是这麽想,没错!」的理直气壮,之後则出现「啊啊,抱歉没照顾到你心情」的不好意思,再接下来就成了「耶,你那时候就想那麽远了?」的惊讶与感动……
等看到她脸上浮出「这教我怎麽说呢?」的无奈之後,以舫伸手握住笙寒。
十指互扣,掌心相贴,他缓声开口:「寒,当年,暴风雪没困住你,是我,困了你七天。」
「所以,你一离开,不肯理我,我马上以为事发了。」
「本来我想,依你个性,气过了,起码会给一次申诉、或道歉的机会。没料到,你居然选择一刀两断,我等了两三个月,最後决定,冲去台湾找你。」
「本来,机票都订好了。我却在临行前,跟一位心理医生聊起这个心结。听完整个事件,他认为,在那七天,你所表现出来对我的好感,可能并非你真正的心情,而是一种类似『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假象。」
「因为,那七天,你身处一个完全陌生、连语言都不甚熟悉的都市,只能信任我。偏偏,我又让你误以为自己无处可去。他指出,这跟绑架有某种程度上的类似──」
「绑他个头啦!我行动很自由啊,还跟我哥打过好几通电话!」笙寒打断。
这声抗议,让以舫甜在心底。他莞尔一笑:「我同意。但,当他说,只要你不愿意,我就没资格打扰你时,我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因此,我不但没有飞台湾,反而停止频繁写信,每年只传递一次讯息。我想,无论如何,这样称不上骚扰。直到你重新出现在我眼前,直到相处了两个多月,我才敢确定……」
讲到这里,以舫看进笙寒的眼底,沉着地说出最後一句:「当年,你的反应,根本与我的谎言无关……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