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口气将自己的通讯方式全给了出去,那天之後,以舫并未连系她。
不过,出於某种奇怪的直觉,当三天後,也就是开学後的第一个周日早上十点半,某人拎着公事包,推开转角的玻璃门走进来,朝她说「早安」时,笙寒也完全不惊讶。
她回了声「早啊」,领着以舫到他上一次坐过的桌旁,倒了一大杯柠檬冰水,再重新回到他眼前,奉上水杯递上餐单,以女侍一贯的语调问:「您想点些什麽?」
过程流畅,时程控制得宜,唯一不专业的部分,大概就是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眼底盈盈的喜悦。
他像很多初来的客人一样,请她推荐,笙寒也跟对待其他客人般,毫不犹豫地推荐了由乔依一手调配的招牌咖啡「转角特调」。之後,女侍继续做女侍该做的事,客人看报喝咖啡。
以舫比一般客人要忙。笙寒在店里来来回回,每小时总要经过他身边十次八次,他不是在打字,便是专心看电邮,偶尔拿起手机,跟人讲几句话,口气像谈生意,语言从英文到中文都有,也都流利,偶尔还冒出一串德文,很有点把行动办公室设在咖啡店的架势。
他一直坐到下午两点半多,才跟她挥手道别,中间四个多小时,两个人讲不到十句话。
三天後的下午五点半,以舫全套西装坐回那个位置,而笙寒推荐了产自瓜地马拉火山附近的有机咖啡。
「火山?」乍听到时,他问。
当然是死了很多很多年的火山罗。解释了这一句,笙寒忍不住又补充说,出产这个咖啡豆的庄园,历史虽没有火山悠久,也已破百年,一直由同一个家族经营。他们十分爱惜土地,不但堆肥全用废弃的果皮,也在园里到处种植各色遮荫树,既帮咖啡树挡太阳,又可防止土壤流失,还能让原生动物做窝,可谓一举三得。
「乔依说,园子里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小鸟,有一次,不知道为什麽,有只本来在树上站得好好的巨嘴鸟,突然轰炸机般向他俯冲下来。他一时惊呆了,竟然忘了逃。好在,大鸟只爱他脚旁边的小木瓜,对人没兴趣……」
说到这里,她忽地惊觉什麽似地,丢下一句「你慢慢喝,我去洗杯子」,便飞快逃窜,留下以舫一人坐在桌前,含着笑,不慌不忙地端起咖啡杯。
那一天,两人之後并无任何交谈,直到笙寒准备下班了,他才收拾起公事包,走到她身旁,轻声以商量的语气问:「我送你?」
「不用啦,就隔壁街而已。」她爽朗地拒绝。
以舫没再多问,只跟她一前一後,随着风铃声步出店门。
就这样,她每周打工两天,他每周来转角喝两次咖啡,大部分时候,虽身处同一个空间,却各做各的,只是一个身影的相陪而已。
时光荏冉,从九月底到十月底,以舫点遍转角的每一种咖啡,而笙寒终於逐渐适应环境,听得懂同学们来自世界各国的口音,敢在课堂上举手发言。
同时,也逐渐察觉,再一次,他正一点一滴,渗入自己生活之内。
这一次,不再是虚拟空间。
好像是种入侵,但形式如此柔软自然,让人无从抗拒。
有一次,他来早了,店还没开门,她不好把人锁在门外,只好请以舫先入座。三分钟後,景象变成女侍擦桌子,客人拿了喷壶帮植物浇水,两人边工作边闲聊,主题倒很健康,谈彼此家长。
「你爸快退休了?我爸也是,他一直梦想跟我妈坐邮轮,用一年的时间环游世界一圈……能不能如愿?等明年我大哥完全接掌家里公司,大概就有八成把握。对了,你应该也喜欢坐船旅行吧──」
匡!随着重物落地声,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乔依目瞪口呆地站门旁,过了半晌,丹从後面探出头,问:「我们什麽时候多雇了这一位?」
笙寒大窘,以舫却一本正经地回:「试用期,请多指教。」
老板、老板娘:「哈哈哈哈。」
笙寒:「……」
以前在网路上能谈得来,大概真的不是没有原因。即使过了五年,即使两人之间还有个大疙瘩,即使她天天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四个礼拜过後,笙寒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们有很多共同语言……
太多了。
才开始思考这问题没多久,期中考就降临。笙寒於是发现,自己再无余力思考任何其他问题。
考完四科後,在十月的最後一个周日晨间,她躺在地铺上,只觉浑身肌肉酸痛,虽然已经睡了十小时,只要闭上眼,马上可以再睡十小时。
虽然如此,该上工还是要去。她打着呵欠套上毛衣牛仔裤,背起背包,跨入转角咖啡。
以舫今天跟她同时抵达,他说他没吃早餐,她切了块南瓜派,挤上一朵雪白的鲜奶油花,配上温和的拿铁,送到他桌上。
一切如常,到了十一点,随着附近教堂钟响,客人慢慢多了起来,坐完礼拜的老先生老太太们,将咖啡店挤得满满。就在她一手一个拖盘,忙到最高点时,身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嗨,寒!」
「教授!」她回头,只见何曼教授领着一位四十来岁、身形高挑的女士,跨进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