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的第二个周日,入夜後台大校园渐暗,人类学系硕士生的研究室虽依然灯火通明,但经过几次房门开开关关,人也渐散。到了晚上十点,只剩喻笙寒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专心敲打键盘。
她的桌面彻底反映了她的生活──乾净空旷。除了笔电,就只有一个档案夹,里面装了百来页打满黑字的白纸,上头密密麻麻全是红笔批改圈注痕迹,有许多张边角都磨起毛了,如今整整齐齐落成一叠,搁在手旁。
这叠纸是笙寒的硕士论文初稿,也是她过去一整年的努力,再加上魏教授倾注大量时间指导的心血结晶。虽然依旧远远不如当年那段由他执笔,描绘了洪水、百年木船,与黎明前夕老祭司站在岸头,为安抚亡灵以苗语低吟镇魂之歌的章节,但历经反覆修改,总算也还称得上平稳通顺。
笙寒虽十分珍惜这份成果,但偶尔也忍不住想,若能早点学成该有多好?少走许多冤枉路,可以空下大把时间,就算什麽都不做,发呆也发得痛快些。
来不及了。生命好像老这样,最需要的时候往往什麽都不懂,等明白过来,已然太迟。
当然,偶尔也会出现始终没弄懂,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的状况……
想起这个状况,笙寒关了文件档,打开网路电话,按下快速拨号键。铃响了许多声,喻笙远才呆着一张脸出现在萤幕上。
「早啊。」她跟哥哥打招呼。
「太早。」笙远瞪她。
默算一下时差,笙寒於是了解到自己是在礼拜天早上六点半,叫醒了身在加州的哥哥。笙远一向有起床气,出社会工作後益发严重,为避免被骂,她赶忙开口,立刻切入重点:「我博士班申请结果都出来了。」
「喔。」笙远揉揉眼,不耐烦地问:「怎样?」
「全军覆没。」
「这麽惨!」笙远瞬间清醒了。
笙寒苦笑点头。事实证明,逻辑果然是她人生永远的难关,很不幸,这一关,占了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GRE)的三分之一。不过她并非为了发布坏消息才打这通电话的,於是笙寒又开口:「本来我已经开始找工作了,结果上礼拜,有间学校突然发了张一年制的硕士班入学许可……」
校方没给奖学金,但学杂费全免。师长都劝她去,说这种做法在国外学术界不算少见,如果学校认为一个学生构不着博士班入学门槛,却又有点潜力,就会让人先进入硕士班,观察一下再决定。她若有心,去了好好打拚,等念到今年十二月再申请一次博士,成功率肯定高一截。
她从上大学起打工存下的积蓄,差不多正好够付生活费。喻爸爸要女儿自己做决定,喻妈妈则认为,就算最後没念成博士,花点钱拿个美国名校硕士学历,也很划算。父母在这点的意见虽有差别,但都异口同声表示,只要女儿决定出国念书,来回机票包在爸妈身上,加油!
「我想去,你觉得呢?」虽然众人都支持,笙寒在拍板敲定前,还是想听听哥哥意见。
「课程设计能让你学到东西吗?」笙远反问。
「绝对。」想起课表上如梦幻明星队般的师资阵容,笙寒不自觉双眼发亮:「我圈出好几门课想修,就怕吃不下来。」
「那就去吧。」笙远毫不犹豫:「我帮你留意机票价格。对了,哪间大学啊?」
「……芝加哥大学。」
很难得地,笙远愣住了。兄妹对望半晌後,笙寒用不太自在的语气,开口解释:「芝大是魏教授的母校,她特别帮我打电话争取,才生出这个入学许可。」
想起自己的指导教授,她胸口一暖,又说:「我运气真的很好。」
资质普通,一路走来颠颠扑扑,却总在旁徨时,有人愿意拉她一把,不能不说,命运之神非常眷顾她。
「……的确。」
芝加哥大学的确是间名校,这一点,就连喻笙远也无法否认。因此,停顿数秒後,他先予以肯定,顿了顿又说:「不过,芝加哥……」
他未出口的是什麽,两人都心知肚明。笙寒没吭声,只手撑着头,眼睛盯着萤幕框框。
过了一会儿,笙远的声音又从耳机传出:「当年你从芝加哥回到加州後,他写了三封电邮,问我你好不好。」
这段历史笙寒从来不知道,她顿时睁大眼,笙远又说:「我回了一个『好』字,之後,再没讲过话。」
他朝妹妹笑笑:「既然你要去,就还是告诉你一声。」
「了解。」笙寒茫然点头。
这神情笙远看进眼底,忍不住问:「想过连络他?」
「不想。」笙寒的答覆冲口而出。
她随即发现自己反应似乎太大,不自然地将嘴角上扬,又补充:「失联这麽久了,碰到面大概只能聊聊天气什麽的,那多尴尬。」
这是事实,虽然,不愿再见的理由,远比这冰山一角的事实,要来得庞大。
妹妹不欲细说,哥哥也不准备追问,喻笙远举起拳,碰了碰萤幕:「无论发生任何事,记得一个原则──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
「一言为定。」笙寒也握拳,对着镜头一碰。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才同时挂下电话。笙寒望着笙远暗下去的头像,忽地一阵冲动,打开视窗,开始搜寻三个字:「文以舫」。
上千个结果跳出来,几乎都是新闻。过去两年,号称有清廷皇室风范,设计上却强调简洁流畅的文氏珠宝,在时尚圈掀起一阵风潮,电视广播乃至网路杂志,无不争相报导。
百分之八十的采访,重点都放在首席设计师文以森身上。他在镜头下挥洒自如,以幽默风趣的言谈,成了现代媒体的新宠。相较之下,传说中的幕後经营者、掌有大部分股权的文以舫,不但曝光机会少得多,发言更是在谨慎保守中带着一丝冷淡,轻易就予人强烈的距离感。
却也正因如此,在去年初的文氏开春展示会,一场名为「此致,你我的鎏金岁月」的大型珠宝走秀活动上,某则花边新闻,特别令人瞩目。
笙寒默默看着影片──经由美女记者介绍,文氏未满三十岁的年轻创办人兼执行长出场。他手上托着文氏商标的实物,一只来自清朝皇后冬朝冠上的残件,徐徐对萤幕前的观众解释:花丝镶嵌的历史悠久,在商代青铜器上就出现踪影,而汉代贵族殉葬专用的「金缕玉衣」,更是广泛应用此一技术。这种细金手工艺,在清代达到巅峰,被列为「燕京八绝」之一,以精致、细腻、奢华为特色,成为皇室的御用之物。
文氏耗尽心思,请来专家从古物中钻研揣摩,就是期盼能重现这个有着数千年历史,如今被中国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艺术,将当年只有皇族方具资格佩戴的饰品,交到现今消费者手上……
「这只龙头凤就是鎏金的,所以展示会才取这个名字?」他说完,女记者马上接话,同时嗲声问:「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
「当然可以。」执行长十分配合地将龙头凤交到记者手上,顿了顿又说:「这只由纯金打造,鎏金是另一种传统手工艺,也接近失传。至於展示会的标题,则是来自我一位好友的摄影作品……」
他的话语声,在记者一连串「好美好美好美喔,我不还你了喔!」的惊呼中被淹没,镜头对准了龙头凤拍近照,画面随即切换至下一则新闻,笙寒也随之关了影片。
这段访问过後没多久,便传出美女记者与文以舫拍拖的消息。八卦比工艺有趣得多,当时确实吸引到一些关注,只可惜当事人十分不配合,其中之一满脸娇羞地否认,另一位则从头到尾不予置评。没有料的新闻炒不久,风波迅速平息,徒留某一两本女性杂志在後来报导文氏珠宝时,总喜欢留一点空间讨论执行长的私生活,包括是否结过婚,甚至於性别倾向。
如果说记忆深处的以舫隐约模糊,那麽眼前的这位文执行长,对笙寒而言,就纯然是个陌生人了。
她只草草读了几则,便失去兴趣,将身体靠回椅背,阖上双眼。
夜风微凉,空气里浮动着若隐若现的花香,享受好一阵子之後,笙寒才意识到,又是流苏树花开的季节了。她之前走小径来系馆,途中行经树下,落花依旧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都过好几个小时了,肩头还留有几片细碎的白色花瓣。
然而花毕竟不是雪,不会随着体温蒸散。
很快很快,她二十五岁生日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