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林」。
日光灿灿,林子里宽阔开扬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少年穿着明显有点大的衣服,头发束成马尾挂在脑後,身段比一般男子矮小,模样长得清秀中又带点女气。他手里拿着两个包袱,在静默无人的路上拉着马儿前进。
马前进的步伐很慢,黑中带红的毛发满是泥土和残叶。骑牠的人非常没有良心,先要牠没头没脑地狂奔了半天,在进入林子後又漫无目的地乱闯,牠连小草都没吃过一条,却要在阳光下忍受这种痛苦的行军。
「长云,乖喔。」少年回头拉回了马儿的强绳,套在手臂上,以免牠在自己不在意的时候不知走到哪儿去。
少年一个人自我满足地嘿嘿笑了声,然後从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包里掏出样东西,小心奕奕地捧在掌心,轻力地抚摸。
仔细一看,他手上拿着的竟然是条蛇!
青色的小蛇在少年手上乖巧地躺着,偶尔吞吐一下蛇信,然後绕着少年纤细的手腕卷了一圈。
少年从怀里抽出一条明黄布条,绑着蛇身,以作辨别之用。他把牠放到地上,小青蛇在原地转了圈,出奇地没有溜走,静静地看着少年,显然是条极有灵性的蛇。
「能不能找到师父就得靠你了,小青。」少年──遥光拍着小青蛇的头,淘气地一笑,不太俐落地翻身上马。
遥光上了马,小青蛇却忽然不动了。牠小小的脑袋环视了四周一圈,最後停住在某个方向,轻巧地开始向那个方向滑行而去。
遥光趴在长云身上,见小青蛇有了动静,兴奋地拍打长云的脖子,欢叫道:「牠动了!长云,快跟着牠,快跟着牠!」
长云嘶叫了一声,遥光仍在拍着牠,浑然不觉身下的马儿不太满意她的暴力对待。
见没人理睬牠,又不断被人打,长云甚是不愿的迈开了脚步,一小步一小步地跟在小青蛇身後……
一时辰过去。
「长云,你说,这麽下去我有没有可能追得上师父?」走了这麽久,别说是奉容,她连鸟影都没见过一条。她开始怀疑,还未找到奉容,她就已经先客死异乡了。
还在小凰山的时候,每逢奉容下山义诊,她总独留在萧然居。除了温习课本,她还开始了各种的小实验。
为了验收成果,她特意从山里抓了一条小蛇。说也奇怪,她从没见过小凰山上有什麽凶猛的野兽出现,许是小凰山里太少猎物吧,吃了不够牠们填牙缝。那里小动物很多,爬虫却很少,她找到半天,好不容易才见着条在闲逛的小蛇。
她在偶然下制成了种药粉,发现小青蛇很喜欢这种味道,总会轻易地找到她收藏药粉的地方。夜里奉容回来,她就会把小蛇收在自个儿房间里的一个小木盒里。
她在奉容衣袍上的暗袋里偷偷放了一大包药粉,就是等他抛下她以後,她可以带着小青蛇找到他。
小青沿着药粉留下的细粉和味道一直走着。
「这里是哪里啊?」遥光害怕地拉紧了衣襟。
天开始黑了,她却离洛胥越来越远,而她也没有回去的办法。再这样下去,她就只得在这林里过夜,那时候,她只会变得更危险。
若是有幸在林里待到明早,她会不会变成了野兽的早餐?
她是胆子大,但那可不代表她不怕死,尤其是她还没找到奉容。
早知道就多带一些药粉了!
忽地,遥光听见後头的草丛里传来一点声音。她吓得浑身一震,在长云身上僵住了身子,深呼吸一口,然後缓慢地转头──
「啊──狼!师父!师父!」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语调中带着哭嗓。
天知道,她一转头,就被那双在暗处泛着光芒的眼睛吓到心呯呯跳了,她要跑!
「长云!快跑!」她顾不得那麽多,用力扯了长云的尾巴,长云拔足就跑。
灰狼发现自己的猎物开溜了,马上追了上来。
长云是千里马,脚力自然厉害,牠的爆发力为追逐的一开始制造了优势。一狼一马跑了半个山头,灰狼还是没能追得上。
「救命──」遥光在摇晃的马背上都要哭了,心里只不断念着奉容的名字,想着他们的萧然居、小凰山上的药圃……
太阳的最後一缕光线也快将消失了。
蛇不见了,她不会找到师父了。
遥光感觉到,身下的长云已经开始慢了下来,往後看,与灰狼间的距离虽然不近,但他们一旦松懈,牠就有可能追上来,而到时候,她就会成为野狼美味的晚餐。
她好像听见远处又传来了点不明的声音。
就在电光火石间,她竟然摔马了!
「啊……」她抓不住长云,只能看着牠在视线中渐渐远去,这世道连马都知道「大难临头各自飞」,良心都被狗吃了。
她摔在山路中央,全身痛得无法使力。她看着灰狼一直往她的方向走来,於是咬牙,用尽力气向後爬。
她还没见到奉容呢,怎麽可以先死掉!
她只有十岁!
长云跑了,野狼似乎并不胆心剩下的遥光能跑掉,减慢了脚步,看着她在成为牠食物前的苟延残喘。
她想跑,可是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
野狼停在她身前十步开外。
「呜……走开!」遥光努力地反抗,挥动着手臂,朝野狼吼道。
野狼被她激怒了,弓起了身子蓄势待发。
这状况……她是快要死了吗?
「遥光!」
她紧闭双眼,最後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白衣身影,挡在她身前。
她还没来得及张开眼,滚烫的液体却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张眼,是熟悉的背影。
「……师父?」遥光从惊呆中回神,小声地说。
前方的人听见她的叫唤,顿了一会儿,然後转过头来,对她微笑,轻声道:「遥光。」
奉容叫了她的名字,一瞬间所有的苦痛都像是消失了,因为他在这。
她慢慢抬手,想拭去脸上不舒服的感觉,此时,奉容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道:「别碰,脏。」
遥光这时才发现,奉容月牙白的袍上沾满了血迹。
「师父!你没事吧?你哪里受伤了?」她上前,抓住了奉容的手,惊恐地问道。
奉容摇头,答:「没事,血不是我的。那只狼已经死了。」
不知道为什麽,他的话里有点凄凉、疏离,笑容好像也不太挂得住了。
遥光想转过头去看,奉容却按住了她的头,「拜托,你乖,别看。」
「嗯……」她点头,忍住了。
奉容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顺手捡起了她落在地上的包袱。遥光看见了,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剑。
她想了想,有点迟疑地开口:「师父,你……会武功?」
他好像顿了一下,然後点头,「会。」他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一直看着前方。
「师父,你杀了那匹狼?」
「……是。」
「你好厉害。」
「你不怕吗?」他问。
「我要怕什麽?」她疑惑。
「怕我杀了一条生命,双手沾上血腥。」他的语调仍是那麽的温和,但听起来总是有点不一样。
他依旧没看她。
「不会啊。师父你也救了我啊,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会记着的!」她怕他不信,还用力地搥着自己的胸口,加强说服力。
前面的奉容好久没说话,走了好一段路,到了一条小溪边。他带着她蹲下,从怀里抽出条帕子,沾了水,往她脸上抹。
「若……」他突地冒出一句。
「啊?」
他又回复了笑容,继续手头上的工作,道:「没有。我只是想说……」
奉容的表情有点认真,她连忙直了直身子。
「……遥光,你太不乖了。」
糟了。
「对不起……师父。不要赶我走……」奉容话音刚落,遥光马上一脸认真悔过地低下头。
奉容把帕子浸在溪水里,似是在笑她的反应,道:「慢着,那麽紧张干什麽?我又没说要丢下你。」
「哦。」遥光不断点头,脑中闪过一件事,她不假思索就问出口:「师父,你怎麽会出现在那里?要是你没出现,我随时只剩下骨头了!」想起那匹野狼的獠牙,她仍是心有余悸。
「你还说。要不是我刚好还在附近,没出林子,又刚好听见你那鬼吼鬼叫,你以为你还能这麽安然无恙吗?」他没好气地伸手点一下她的额。隐藏了事情的细节,反正他找到她,那就好。
「对不起。」
奉容抓起她的一只袖子,问道:「……好了,衣服什麽时候拿我的?」
「昨天早上。」
难怪她昨日在萧然居,明明是该出门的时候,她却还在屋里不知在干什麽。原来是光明正大的潜到他的房间里偷衣服去了。
「成。你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他就这样坐在溪边,屈曲起其中一脚,手搁在上面托着头,翘有趣味地看着她。
於是,遥光把事情由药粉到偷马都说出来。说完了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又害怕奉容会骂她,有些战战兢兢地瞟着他。
「看什麽?又不会把你给吃了。」感到她的目光,奉容不在意地说,半晌,又道:「青出於蓝更胜於蓝,你真是……」
把泠家的後门给撞了、把人家的马给丢了、害自个儿差点成为野兽的晚餐了、事後还要伫在这儿一个劲儿地傻笑了,遥光这个人,还有什麽出格事情做不出来?
奉容挑眉,嘴角含笑,似是很满意这个意外。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溪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静静地坐着。大身影一身染血白衣,黑发迎风飘扬,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小身影一头乱发,坐在大身影身旁,脑袋点呀点,最後靠着大身影睡着了。那景象,彷佛是世间最自然的一幅画,天上无星,这对人儿却为黑夜添上了最闪耀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