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清晨总是阳光明媚。亮光透过纱帘照入房间,遥光自睡梦中一张开眼,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奉容把竹屋里原本空着的一个房间给了她。房的中央靠後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纸笔墨砚,墙边有几个书柜,放满了书。看来这个房间,他本来是当作书房用的。
昨夜,奉容进来这个房间稍稍整理,见床上只有一张薄薄的被褥,想了一想,然後把自己的枕头和被褥给了她。
她毫不客气,把奉容的好意都一一接收了。整夜无梦,她从未睡过这样安稳的觉,合上眼後竟不用害怕屋外野兽的叫声。
或许……是因为她身边都围绕着他的气味,让她乱跳的心平静下来。
她从床上坐起来,不知道现在是什麽时候。
她扯了扯穿在身上过大的的衣服,滑下床,脚套进一双略旧的布鞋──这也是奉容给她的。
她见屋内无人,便走出竹屋,春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她已经很久没有这麽轻松过。
「嗯?早。」
奉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转过头去,他仍是一身白衣,正在挑拣起晒好的草叶,放进手中一个碗里。
「呃……早、早。」
「看你的样子,昨夜睡得很好呢。」他笑着说。
「托你的福……」她不知道有什麽自己可以做的事,拧拧衣摆,想了又想,她走到他身边,好奇地看着那些草草叶叶。「这些是什麽?」
「药草啊,晒好後用来医人用的。」他答得毫不在意,把玩着手中的药草。
「哦──所以你是个大夫?」她双眼亮睛睛的,往他又靠近了一点。
身为一个大夫,拯救生命就是他们的使命吧?
「嗯……是的。」他回答得有点迟疑,她却没听出来。
她抓住他的手袖小力地扯了一下,脸蛋鼓得有点红红的,忍了好一会才问:「我、我可以跟你学医吗?」
跟着奉容学医,她就可以去救人了吧?拯救虚弱的生命,在她心中是一份很伟大的工作。
她不是想要成为名医流芳百世。可是,一旦在自己的身边见证过死亡,就会发现,人的生命很脆弱,一碰就碎。
以往的她可能会为死去的生命而哭。可是现在,她是遥光,她不知道。
若果学医,同样的事情就算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在这之前,她可以试着去挽救。
想起那个无力的自己,她一度很恨。
可是恨过怨过,思前想後,她又能做什麽?
她……又能做什麽?
奉容静默了一瞬,慢慢地开口,「……为什麽想学医?」
他长长的发丝映照着他低垂的眼眸,她呆呆地看着,没有说话。
他抬头,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微笑问道:「为什麽呢?」
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她说不上来是什麽样的感觉,但她知道自己并不那麽舒服。「我……想尽自己的力量,去救人……」
奉容看进她的眼中,很久,很久,像是要看清什麽一样。
然而,他一笑,比此刻的阳光更要和煦。
「看你这麽有决心,好啊,我教你医理。」他抚着她的头。
「哇!奉容你人真好!」她很高兴,扑进奉容怀里,不断蹭呀蹭。
奉容轻笑出声。
遥光突然想起了点东西,「可是……这样的话,你就是我老师了吧?」她戳着额际,「那不就要改称呼了?」
「叫奉容有什麽问题吗?」他说。
她摇头,「唔──不要不要,我就叫你师父。」
他瞥向手中的碗,里面刚拣好的药被她撞掉了一半,他轻力地扯开巴着自己的她,有些惋惜地看着地上的小草,说:「随便你吧,这些细节不重要。」
「就这样决定吧,师父!」她站直了身子,中气十足地说。
他尝试着配合她,眯眯眼,道:「嗯,我的好徒儿。」
很好,现在有人教她如何救人,这本该是好事,可是遥光知道自己漏了点什麽。
啊。
她敛去了脸上本来的笑容,沉默地想了又想。
……她识字吗?
对喔!她识字吗?
不懂字的话,她要怎麽跟药草做朋友?怎麽学习写药方?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该怎样写呢!
「……师父……」她怯怯地开口。
他弯下腰,开始捡掉到地上可怜的药草,「什麽事?好徒儿?」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也跟着他蹲了下来,手指在地上乱划,可怜的一株小草被她的手指残忍地压成了草饼。
见她没有回应,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蹲坐下来也很矮小的她,「怎麽了?」
「师……师父,我不识字……」不知道为什麽,「我不识字」这四个字,在他面前,念出来是这麽的让人羞愧。明明……那只是因为没有人能教她。
奉容点点头,眼睛黑得发亮,看着她,「没关系,我教你。」回答得极之爽快。
「可是……」她欲言又止。
又怎麽了?他挑起了眉当作疑问。
「可是我很笨,有可能教不会……」
「那我就教到你会,还有什麽问题吗?」他打断她的话,笑着说。彷佛要教她五年、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都没有关系一样。
她看着他的目光,是不能言喻的温柔和煦。
他没有特意去给她什麽承诺,可是,她知道,他说的话,不会改变。她十年不识字,他就教她十年。
为什麽,相识不到五天的时间,他对她这麽好?
也许他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地好?
看着他,她却问不出来。
她收回目光,低头,应道:「没有了。」
嘴边挂着个笑容,她不自知地感到非常快乐。
奉容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靠向她身边蹲着,在身前的泥地上写了点东西,然後绕起臂,笑着看她。
遥光看看他,又看看地上,不明所以。
地上面两行字并排在一起,奉容以树枝指着左手边的两个字,轻声道:「这个是我的名字──奉容。」
嗯,她默默记住了这两个字的形状,她想自己第一次学写字,写的会是他的名。
他把树枝挪向右手边的两个字,接着说:「这是──」
「遥光。」她喃喃道。
「聪明。」他摸了摸她的头,赞赏地笑着,「这是你的名字。」
她的名字。
之後的几天,奉容把自己书柜里的书翻了出来,可能是小时候的书都丢掉了的缘故,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本《论语》。
他有些无奈,看着《论语》,纳闷地说:「……这对你来说或许有点难。嗯……总之,先努力看看吧。」
她对他汗颜,比想像中更难过的生活终於开始了。
在短短几天里,她感受到了奉容那种折磨人的威力。
说他严格?不。
说他可怕?也不。
他给她像山一样高的课业?没有
背不好书、写不好字,他会罚她?也、没、有!
真是要命,她宁可他打她或者骂她笨!
每当她字怎麽学都不会的时候,他会等。笑着坐在她的旁边,太闲时甚至会品茗看书。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只是定定地坐在一边,也不吵你。你做你的,他做他的。
那种沉默,让她冷汗涔涔。她的自我要求很高,就算过得了奉容那关,相信她也过不了自己那关。
於是,奉容的安静,对她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压力。
长远来说,他的「怀柔政策」显然很成功,她努力得无话可说,是天底下最好的学生。
日复一日,奉容和遥光的山居岁月大约走过了大半个月,一位闯进山来的客人终於破坏了一直以来的静默。
「奉容!奉容!」来者「人未到先声到」,那声音响彻整座山头。
此时的奉容正走到屋後的山泉取水准备用来烧饭,听见来人的声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泠芳华撞开了脆弱的竹木,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惊呆地站在他的对面,嘴张得开开的,手上的盘子掉了在地上,发出了「呯」的声响。
「你……」他愣了半晌,开口问道,「你是谁?」
「啊?」遥光被问得一脸莫名其妙,闯进她家里来的人竟然在问她是谁。她顿时惊戒起来,退後了一步,反问道:「那你又是谁?」
遥光看着泠芳华,他长得很好看。与奉容随意在发尾绑成的一撮不同,他墨黑的长发高高束起,给人清爽至极的感觉。一身明亮的红,跑进来的时候像是一抹骄阳。他眼角细长,看着她,目光流转,让她有点说不出来是什麽滋味。
她说不出来那是什麽样的眼神,她只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小不点,是我先问你话的耶。」泠芳华失笑,伸出手来就在她的头上乱抓,玩得十分开心,「也罢。我是泠芳华,京城泠家的二少爷。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将来遇见我的话可能会改变你的一生。」
啊,他说出来了,模样……似乎非常自豪。
可惜,不管他的身世有多显赫、多尊贵,她都无法给予他他所期望的反应。她根本就不知道京城泠家是什麽东西!
奉容这时悠然地走进自家屋里,眼角瞥了泠芳华一下,说:「来了啊,随便坐。」
「东西在这。」泠芳华也不客气,随便找了张椅子,像在自己家一样坐了下来,同时从怀中拿了封信笺出来,放在旁边的桌上,顺手倒了杯茶解渴。
「对了。」正在喝茶的泠芳华想起了站在一个的小不点,问正在把水倒进家里大缸的奉容:「你什麽时候带了个小男孩回家?还这副没吃饱的可怜样。」他看着小不点穿着奉容过大的旧衣服,把袖子卷了起来竟然都还太长。
「啊?」小不点和奉容同时发出了单音疑问,目光同时落在泠芳华身上。
小不点似乎有点不服气,挺了挺胸,从角落里走出来,哼了两声。
奉容忍着笑,跟泠芳华说道:「什麽时候你的眼睛也有问题了?她是个女孩,名字叫遥光。」他走到桌前,收起了信笺,也坐下了。
「欸?」泠芳华有点不可思议,打量了遥光一下。她脸蛋红红的,精灵的大眼里除了清澈还有一点生气,穿着奉容的男子衣服。他之前看不仔细,她的确是个女娃儿。
「呵呵。」他乾笑两声,风轻云淡地离开了这个问题。「奉容你就不应该了,人家是女孩子,怎麽可以要她穿你的衣服,过些日子我帮你带几套女孩儿衣裙来。」
然後,他喝了口茶清清喉咙,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说道:「看你这身板,有六岁了吗?」
奉容这次答不上来了,他不知道她的岁数,就目测她也大概只有五、六岁。
遥光的脸更红了,短短一刻间她似乎被人不断讽刺,带点挑衅意味地,她大声地咬牙道:「我九岁了!」
「啊?」
这次异口同声的,是奉容和泠芳华。
这麽娇小无力的身躯,它的主人竟然有九岁了!
听罢,泠芳华把她转来转去,看了又看,终於沉默不语。半晌,与奉容道了再见,带着他来时的潇洒笑容走了。
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奉容的山居,将会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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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