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悄悄走了过来,一片橙红的晚霞蜿蜒在天的一边,那是生命即将燃烧殆尽的余温,带着一生中所有的爱与恨,最璀璨的色泽。
我走在街道上,两旁是三四层楼的老旧公寓,一间挤着一间,或许应该说,人与人当中,都只剩下那薄薄的一道墙。
明明冷漠,明明毫不认识,但在家这个最为隐蔽安心的地方,却仅有一面墙的距离。
手里的塑胶袋勒得手指生疼,路过了一个铁皮搭盖起来的小型市场,里面有许多的铁笼和桌台,在上午,铁笼内会有许多的待宰的鸡,桌台上会有被分解成无数部位的猪。
一股腥臭从市场内飘了过来,我加快脚步离去。
到了家门口,看着被合上的铁门,忽然一股浓重的无力感袭击过来,我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掏出了钥匙,钥匙和钥匙圈碰撞发出了锒铛声响,扭开门,我推门进入。
凌乱的玄关散放着无数双鞋,拉开纱窗门,放置对讲机的玻璃柜子被塞了一件紫色的塑胶轻便雨衣,我眉头皱了起来,想开口说些什麽,却因尴尬的身份而只能将话语吞了回去。
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开门声,客厅旁昏暗通道内打开了门,男人踏着拖鞋一脸不耐烦地走了出来。「哦,回来啦?」
我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我先把菜放进厨房。」
快步通过男人身边,我打开厨房的门,里面有着两包塞进粉色专用垃圾袋的垃圾待处理,我眉头又蹙了一下,但很快就无视了,将买回来的菜做了简单处理後便送进冰箱。
男人不知道哪时候到了厨房门口,正抱着胸斜倚在门框旁。「欸。」
「嗯?」我疑惑地回头看他。
他粗大的指节伸直,戳了我脑袋一下。「我跟你说,你旁边有一只蟑螂。」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以光速窜上我大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哪里!」我蹦了起来,以着让相扑选手也害怕的力气将男人甩进厨房去,然後砰地大力关上门。
「把门打开你在干嘛!」男人低声咆哮着,但声音中好像听见了让人讨厌揶揄笑意。
「不要,你没把他打死我不会放你出来!」
「喂!少白痴了。」
「我不管啦!」
我紧握着门把,微微颤抖着。
在我一千个害怕的东西里面,蟑螂可是其中翘楚,我宁愿被男人令人厌恶的懒惰和差劲的个性折磨,也好过面对一只拇指大的蟑螂。
「我骗你的啦。」男人无奈地说。「把门打开,快。」
我眉头皱成了一团结,有点疑惑地扭动门把,下一秒男人已经快速将门拉开,他整整高了我二十公分,往面前一站,我只能仰望着他,然後,我看见了,他手上那只还在晃动须须的蟑螂。
叫都叫不出来了,我像是跑百米一般飞快窜到了阳台。眼前一片朦胧,那是泪水。
「太夸张了吧你?」
我用力地瞪着他,像是要把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从视线中传达过去。
男人白了我一眼,踏着懒散的步伐走进浴室,然後我听见了马桶冲水声。
我站在阳台对他吼着。「你真的很幼稚!」
男人从厕所出来,斜眼睨了我一眼。「不然搬出去啊,房客。」
一口气卡在喉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用说我也知道肯定满脸通红。
真的、真的太气人了!
可是身在屋檐下,除了低头我还能怎麽样呢?微薄的薪水也只能弯下背脊,鞠躬哈腰地讨好房东,不然怎麽办呢?
噙着泪水,我回到房间,关上了门,像是阻绝了所有的声音,我抱着膝盖,呜咽地哭了起来。为什麽啊?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麽爸爸要把自己扔到这个男人家里,要做菜,要打扫,什麽都要做,甚至还要付房租。
又不是在老家找不到工作,非得要我离乡背井地到这个地方来,然後逼我签下房租契约,这到底为什麽啊?
我抓过手机,打了妈妈的手机,没多久,电话接了起来。
「喂?怎麽了啊?」母亲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妈──我想你了。」
「都这麽大了,还撒娇啊?」
「呜,我想搬家,我真的不想跟那家伙住在一起了。」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几秒。「他欺负你了吗?」
「他一直都欺负我啊!」我强压着咆哮的冲动,低声吼着。「这是他家耶,他从来不打扫,连他房间内的厕所都要我帮忙刷,我不懂我为什麽要来这里当人家的台佣!妈我要搬家,我不要住在这里了,薪水少一点就算了啊,为什麽一定要来这里?」我一边哭一边说,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了,话语和哭声糊成一片。
母亲似乎很难过,她沉默了好一阵子。「忍忍好不好?」
「为什麽啦!我为什麽要忍?爸爸是欠他钱吗?」
母亲欲言又止,悠悠叹了声。「是啦,欠了一点……债。」
「……」
「你乖乖在那边好不好?」
「欠多少?」
「不是钱的问题。」
「那到底欠什麽?欠人情?什麽人情要把自己女儿抵押在别人家啊!」我尖叫着。
「李意如!你说那什麽话,爸爸哪有把你抵押在别人家!」
「没有吗?好啊!那我马上搬家!」
「你!」
「我不管啦!」这一年多来受的委屈让我再也不想忍受,也无法忍受地将怒火都喷发出来,哪怕理智不停说着不要迁怒也无法阻止。
电话那端传来叹息声。「不然回家来住几天?你别哭了。」母亲温柔的安慰声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我撒娇地嗯了声,又和母亲说了些话,才挂掉了电话。
周末,我带着简便的行李,和男人报备一声,就回位在乡下的老家了。男人对我要回家这件事并不在意,好像笃定我还会再回来一样,又或者他根本就不缺我那一点点房租,回不回去都一样?
在客运上待了四个多小时,天色已经半暗了,我下了车,妈妈已经等在站牌,她骑着一台有七八年的100,笑眯眯地将安全帽递了过来。「都不害羞喔?哭成那样。」
我嘟着嘴,接过安全帽。「他真的很讨厌嘛!」
「除了打扫,他也没对你做什麽吧?」
我戴上安全帽,跨上了後座,母亲催动油门,属於夏日的热风扑面而来,这对刚离开充满冷气包厢的我有说不出口的舒爽。「他真的很烦,每次都捉弄我。」
母亲没有说话。
一路回到家,一下机车,我忍不住大叫了声。「还是家里最舒服了!」
妈妈好笑地瞪了我一眼。「发神经。」
我勾着母亲的手,一同进了家门,爸爸正在客厅泡茶,一看我回来,开心地向我招手。「阿如回来了,来来,喝喝爸爸泡的茶,第一泡,最香。」
我笑嘻嘻地黏了过去,接过爸爸给的小茶盏,鼻子嗅了嗅。「哦好香。」其实我一点也不懂茶。
「当然香了,半斤一千五。」妈妈在後面忍不住抱怨道。
「啊罗唆啦!」
听到了客厅的动静,在厨房忙碌的奶奶也走了出来,我连忙上前搀扶。「阿嬷,我回来了。」
「哦我们阿如回来了。」奶奶笑呵呵的,布满老人斑和皱纹的手在我手臂上捏了捏又掐了掐。「怎麽瘦了捏?都没好好吃饭齁?」
「哪有,我明明都有吃,没吃饭没力气上班啊。」我反驳。
奶奶很吃这套,笑呵呵地又和我斗了几句,这时妈妈接手厨房的工作,围上围裙做饭去了。
「那个,阿如啊,来,坐,阿爸听你妈妈说……你想搬家?」
一听这话,我立刻看向父亲。「对!我受够了!」
「呃……他怎麽了?」
「还怎麽了!他已经第三十六次拿蟑螂吓我!」一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明明这麽努力打扫,厨余几乎不放超过两天就倒,每个月都用水烟燻过一次,为什麽家里还可以有这麽多蟑螂?明明就在五楼的啊!
「而且喔,他每次洗完澡衣服就丢在我房门口,我还要一件一件帮他收帮他洗,洗就洗了,还要收还要折,为什麽啊!」我忍不住竖起眉头,一脸愤愤。
「女孩子家,多做一点没关系啦。」奶奶拍拍我的手。
我一把火就要喷出来了,肚子里翻滚着的怒意让我瞬间面无表情,但顾虑着长辈,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爸爸一脸纠结地看着我,捧起茶喝了一口。「你不愿意也得做,这是你欠人家的。」
我张了张嘴,拍桌而起。「什麽啦!」我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猜大概很吓人,因为爸爸一脸惊吓地看着我。「我又欠他什麽了!做牛做马,凌晨两点说要吃鸡排我就去帮他买,说口渴想喝苹果汁我就帮他打帮他沥渣,我到底欠他什麽了!」
「你欠什麽!你欠人家一条命啦!」
我要喷出口的话忽然收声,一脸惊愕地看着父亲。「蛤?」
爸爸重重叹了声,一旁的奶奶也垂下头,一脸沉重。「你刚出生的时候,打了九道雷,那时候你妈妈为了生你,一条命差点都陪上去,那时候有个男人来敲门,他说这九道雷是来收你的,因为你前世作恶太多,天理不容,就算转世为人老天也不容你,他让他儿子来给你替命,你才能活着,我答应那个男人,你长大後,就送去他那边……替他儿子尽孝。」
我听着这个彷佛民间传奇的荒谬故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一定要去,那个雷一道一道都劈在我们的院子,越来越近,是要追你的。」
「骗肖仔!哪有人这麽好心拿儿子来换别人女儿!」我尖叫着。
「……」
一旁沉默地奶奶拉住了我的手,捏捏我的掌心,那让我平静了点儿。「他不是普通的人,是狐仙。」
「哈哈,阿嬷你是要说他要娶我作新娘吗?」我冷笑着。
阿爸白了我一眼。「人家是说要你去尽孝,你这款,人家又不是眼睛瞎了。」
「……」
有这种阿爸的吗?
我一肚子的火消了下去,也奉送一枚白眼给我老爸。「所以我真的要去跟他住?一辈子?」
「你现在也才二十二,你好好照顾他,侍奉他,或许他就会放你走了。」
「我……」
「你喔,就不要想搬家了,他狐仙捏。」
「……」
我低着头,觉得荒谬而茫然。
狐仙?
二十一世纪?
哈哈哈哈,一点也不好笑。
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家里享受了公主待遇两天後,我就被爸妈打包扔进客运,等到我恍恍惚惚下车,在夕阳余晖中,看着那穿着白色宽大衬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的男人。
干!狐狸精!
我腹诽着。
不过还能怎麽样呢?继续干活儿吧姑娘!
我内心翻了个白眼,端出狗腿讨好地笑容迎了上去。「呃,来接我?」
男人笑了笑,将一张小纸条塞进我手里,然後头也不回地走了。
纸条上陈列了十五样小吃,位於三座不同的夜市,还有在这个城市的各个不同角落的小店当中。
就知道没这种好事!
咬着牙,我拖着行李,恨恨地想着。
--------------------------
贺部落格满555这个可爱的拜访人数,所以写出了这样一个短篇,希望大家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