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塵弄》 — 第二章

第二章

神龙潜床榻,骄凤卧房梁。

华胥自醉醒,前尘早已空。

李蔑愣愣地坐在床沿,默默环觑这个陌生且华贵的屋子。床头薰香的味道勾起他深心处的回忆,那是源远已久的过去,远得他还是高高在上却又被父亲忽视的李蔑,远得娘亲尚在人间的过去。

沉稳的脚步声渐大,他徐徐抬眸看向屋门上的剪影。

来人顿足门前,推门而入。刺目的日光一下子照进屋里,让整整睡了一天且习惯花烟馆不见天日的身子有点拒抗强光。

乐渊岳捧着厮罗入内,瞥见李蔑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立时绽出一记欣喜的笑容,「你醒了就好,有否觉得不适?」

李蔑对他的问候听而不闻,只管盯着他那只捧在盘底拿着布帕的手,体内不断有道声音叫嚣,要他快点上前夺取他手上的东西。

「肚子饿了麽?待会我叫人上膳,吃过早膳之後再让徐大夫给你看看,可好?」乐渊岳自说自话地走到床头的高几前放下厮罗,把手中的布帕放进水里沾湿,拧乾并摺成四方递给李蔑,看着布帕迟疑半会,腼腆道:「虽说彼此都是男子,但始终不好过分亲昵……啊!我并非介意你的身分,你莫要误会,我只是、只是……」

乐渊岳见自己越描越黑,急得脸也红透,一副英姿凛凛的脸庞顿时多了些许稚气。

正当他尴尬得想要挖个地洞躲进去,依然顿在半空的前臂倏然感到一阵酥麻。他屏息抬目看去,瞥见李蔑神色茫然地探手伸进他的衣袂里。

「你、你……」

李蔑见他後退,便蹙起眉头用另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臂,继续摸向他的衣袂。他忍着几欲发作的疯狂,呼吸越发紊乱,颤着纤手摸至袖袋。

乐渊岳察出他在寻物,回想昨日徐大夫所言,他不禁轻叹摇首,放下布帕按住李蔑的手,道:「这儿没有烟袋,亦无烟管,以後你再也碰不得那些东西。」

李蔑闻言一愣,双手猛然越抖越烈,呼吸急重,妖魅的双眸圆睁,鼻间所嗅到的再也不是淡淡的薰香,而是思忆中的烟香。

「给、给我……给我!不会没有的!快拿来!」李蔑屈指狠抓乐渊岳的手臂,乐渊岳被他生生抓落一层皮,血色渐渐在青色的衣袂上晕开,无须卷袖一看亦知底下的抓伤有多重。

「这儿是我的府第,不是花烟馆。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乐渊岳微微使劲拉开李蔑紧紧攀抓着他的手,两手把他按回床上好好坐着。

「来,先梳洗然後用膳。徐大夫已给你开了方子,只要你乖乖服药,那烟瘾很快便可除了。」他把沾湿的布帕放到李蔑手上,冰凉透心的触感慢慢被二人的手心捂暖。

「服药?服什麽药!」李蔑一把甩开乐渊岳的手,抬脚踹倒身旁的高几。厮罗与高几应声落地,清水哗哗泼洒而出,溅得乐渊岳湿了半个身子。

「这是什麽鬼地方?!哀儿呢?!哀儿!」李蔑踉跄地站起身往屋门走去,沿途踢桌倒杌,好好的屋子霎时变得一片狼藉。

「少爷发生何……啊呀!」方听乐渊岳吩咐传膳的婢女刚回来覆命,便听到屋内跌跌碰碰的声音,当她走到门前一看,就看见目眦欲裂的李蔑脸目狰狞地扶着门楹,恶狠狠地瞪着她。

「哀儿……哀儿快拿烟管来,快点!」李蔑见眼前人身穿罗裙,便把她看成哀儿,牢牢抓住对方的肩膀哄求。

婢女惊得欲哭,连忙转目看向乐渊岳求救。

乐渊岳走过去拉开李蔑的手,轻道:「她不是哀儿,也不会拿烟管给你。」

「你闭嘴!」李蔑一个回身甩手打在乐渊岳脸上,乐渊岳毫无防备地被他打了一记聒子,柔和的双目倏然变得凛冽,令婢女不由打了个寒噤。

乐渊岳咬牙重呼鼻息,二话不说轻劈李蔑项侧。

李蔑张唇欲言之话被生生哽在喉间,下一刻人便已失了知觉,倒在乐渊岳的怀里。

乐渊岳轻巧地抱起李蔑,对婢女吩咐:「速请徐大夫过来。」

婢女含着泪眼频频点头应话,向乐渊岳欠身告退後,速速小跑往徐大夫留府暂居之处走去。

乐渊岳看了怀中之人一眼,幽幽叹了口气,方才那阴冷的眼神随之而散,彷佛从来不曾存在。

他往回走到床边把他轻轻放在床上,蹲身看着李蔑不施脂粉,精致清秀的容颜。当他回过神来,指尖已落在他的唇上。

几记清脆的叩门声响,远走的思绪一下子冲回脑里,吓得他整个人如被细针蟞了一下。

「少爷,徐大夫来了。」婢女惊魂未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乐渊岳瞬时起身退到一旁,漫应一声让人进来。

徐大夫在婢女的引领下哈腰走进屋子,乐渊岳见了连忙上前搀扶年老的他,一尽晚辈之礼,毕恭毕敬地扶他走到床边,还置了杌子让他坐下。

徐大夫眼见乐渊岳为自己端来杌子,立时摇头摆手道:「少爷如此岂不要老夫折寿?老夫受不起。」

「不不,先生是长辈,晚辈理应礼待。」乐渊岳引手请他坐下,不容他再推让。

徐大夫一抹颏下的胡子,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位少年郎越发欣赏。

「先生,他方才醒转过来便烟瘾发作,不得已下,我只好打晕他再请你过来。他仅是断烟一日而已,为何会发作得如此厉害?」

徐大夫颔首静听,执起李蔑的手再为其把脉。少顷,他长叹一声,道:「恐怕花烟馆在烟丝中混入五石散之类令人上瘾之物,吸食者虽能享一时欢愉,但却後患无穷。看来花烟馆为了掌控妓子,不昔以上好的烟毒束缚他们。」

乐渊岳倒抽一口气,问:「五石散可是久服减寿之物,花烟馆又岂会令自己的人白白送命?」

「唉,天下美人何其多,花烟馆还愁没人麽?」徐大夫细心替李蔑盖好被子,轻道:「而且像他这种曾被黥字流放的奴儿,自是更难逃花烟馆的箝制。能遇上少爷已是几生修来的福。」

乐渊岳蹙眉摇头,双拳攥得紧紧的,心里犹如压了一块大石,直教他胸口发闷。

徐大夫提起药箱站起身来,眯起老迈色衰的眼睛,用满布皱纹的手握住乐渊岳的拳头,语重心长说:「少爷要留此人并非不可,但切记不能对他过分用心,否则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啊……」

「……我知道,晚辈清楚自己所为。」乐渊岳回握徐大夫的手,又伸手拍拍他的手背一笑。

黄昏晦暗,暑气不休,花烟馆的相公姑娘各自打开屋门搧风纳凉。

哀儿抬头看着唯一紧闭门扉的厢房,心里不由涌上浓浓的忧伤,双目慢慢蒙上一层水气。

「哟,哀儿怎的站在这里哭了?」殷忭一手插在衣袋里,一手拿着烟管仰首轻抽,吞云吐雾。

哀儿见他走过来了,便抬袂抹去眼底的泪水,谁知牵到脸上的瘀伤,疼得她咧嘴抽气。

殷忭怜惜地「啧啧」几声,抚上哀儿的脸,勾起她的下颏道:「可惜了一张花容啊,那帮人怎如此重手,不知女儿家的脸伤不得麽?尤其我们做妓子的,更不可伤了脸。」

哀儿听见自己被他说成妓子,立时惊得退後躲开他的触碰。自进馆以来,她最怕自己不知何日被人打扮一番之後卖了出去,每日过着心惊胆颤的日子。她刚好年届二八,正是最佳成妓之期,若非李蔑早年为她出面拖延,恐怕她早已被老板推出去卖身了。

殷忭看她一副惊慌的样子,便知她心中所想,抱胸笑道:「你家蔑相公好命,被丢出去还能遇上恩客相救。不过妓子就是妓子,一旦被烙了字,此生也磨不去这个事实。」

他伸手摸向颈後,那儿与李蔑一样烙了一个「妓」字,但他比李蔑好运,「妓」字底下并无「奴」印。他还记得当年被父母卖入妓馆与饱受馆里总管虐待的情景,是这些日子教他攻於心计,除去碍他去路之人。

跌跌撞撞的声音急促传来,当殷忭回过神来,一人已撞到他的背後。他皱眉回身,心想又是一些莽撞醉酒的相公不知死活地撞上来,心里正想发作,却听见哀儿大喊:「蔑相公!」

他拉开倒在他身上的人一看,晃动间那人抬起头来,半垂的双眸难以看出他的眼神,凌乱的衣衫与头发显出他狼狈不堪的样子。

李蔑看见殷忭手上的烟管,立时不顾仪态地扑过去,一把抓住烧得发烫的烟窝,把烟管抢过来吸了几口。

在场的人看到一向淡薄文静的李蔑为一口烟而变得如此狼狈,无不惊恐退後,有的更开始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像他那样潦倒。

殷忭大步走向李蔑,扬手重重给他一记响聒。李蔑应声倒在地上,烟管离手,他迅时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却被殷忭捷足先登,一脚踩住烟管和他的手指。

「你看你……堂堂花烟馆红牌变得如此不堪,竟为了一口烟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走!」殷忭狠狠转足辗磨他的手指,下眼嘲笑。

哀儿见状顿时跑上前推开殷忭,她知道手指是李蔑的命,若伤了关节,他那一手好琴亦随之断送。

「蔑相公,你怎麽回来了?」哀儿扶起李蔑,一边为他拍去手上的泥尘,一边关切说道。

李蔑像是失了神志一样,不断往殷忭的烟管伸手,喘声越发粗重,身子亦不住抽搐颤抖,「给……给我……」

「若你以往亦是如此多好?那我会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啊。」殷忭得意一笑,俯身在他耳边续道:「可惜你偏偏抢了我最想要的位置,令我容不得你,让他把你逐出花烟馆。」

哀儿闻言双眼圆睁,紧紧抱住李蔑发抖的身子,愕然说:「是、是你……是你向老板告密,出卖蔑相公?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殷忭冷笑一声,如以往般摆出友善的样子抚摸哀儿的头,轻道:「别说殷相公不教你喔,哀儿。天下间并无朋友,只有利益。能利己的才是朋友,没用的就一脚踢开。我们做妓子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会像他这麽潦倒。试问出了妓馆,又怎会有人可怜我们?」

哀儿惊诧眼前如此恶毒之人竟是一直待他们犹如亲兄的殷忭,眼中不住打转的泪水终忍不住重重落下,应声落在沉木色的地板上,颤抖的双手越发用力抱紧李蔑,生怕殷忭再道半句伤人之言。

寂静之中,几记响亮的脚步声沉沉响起。男人身穿蓝衣,半束发髻,一身气质打扮看似名门出身的翩翩书生。众人见他步下楼梯,无不低头散开,轻唤一声「老板」。

他遥遥看见殷忭满面狰狞的样子,立时蹙眉摇首,口中低喃一句「教而不善」,便扬声对他说:「忭,回屋。」

殷忭看见他生气的样子,登时失了气焰,慌忙走到他面前对他解释:「我、我只是……」

「闭嘴!」男人大喝一声,抬手捂住殷忭的嘴巴,瞟向立於一旁籁籁发抖的僮仆,冷声续道:「带殷相公上去,不准他出门半步。」

「呜唔!」殷忭瞪目使劲摆首挣扎,却挣不出男人的手。他发狠咬了那人的手一口,却换来对方毫不怜惜的响聒,仅仅一下,已打懵了他,满腔不甘化成哀愁,几欲掉泪。

僮仆上前扶住殷忭的手,他清楚知道主子待会将遭受何种折磨,但他逆不得老板之意,只好扶着瞠目泪盈的殷忭回屋。

男人左右一觑众人,不干事的姑娘相公纷纷带同自己的僮仆回屋,独留哀儿一人吃力地扶起萎靡不振的李蔑。

他见哀儿几番努力仍不能扶起李蔑,遂伸手扶他一把,示意哀儿放手,让李蔑靠在他的身上。

他扳过李蔑的脸轻拍几下,逼他那涣散的双眸看着自己,淡道:「蔑儿可知我是何人?」

李蔑茫然地转目看着他,片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香,顿时回过神来,攀附他的衣襟不断点头,「老板,老板!你、你最疼蔑儿了,给我烟!给我!」

男人看向哀儿,不紧不慢说:「去叫管事备车,说我要带蔑儿回将军府去。」

哀儿一听见老板要带李蔑离开,当下不懂反应。她一边想李蔑留下,但另一边却想他重获自由,虽不知那位收留李蔑的人是否真正的好心人,可她想一试,却又舍不得离开他,心中顿时挣扎不已。

「还不快去?想反了?」男人一挑朗眉,极为不满地斜睨哀儿,眼神凌厉得令哀儿不敢不从。

马车颠簸而行,李蔑对男人身上的烟香依恋不已,口中不断念念有词,只求男人给他一口烟,以解难耐。

车夫勒马,回身勾起车帘对车内之人说:「老板,到了。」

男人漫声应了,两手扶正软倒在他身上的李蔑,拍拍他的脸颊,柔声道:「蔑儿,跟我下车。早闻乐渊岳是正人君子,他既救了你,便不会为难於你。记住,进去以後你不再是我花烟馆的人,你从此便是自由身了,知道麽?」

「不,老板……我不要……」李蔑扑到男人身上,半带哭腔道:「你说过会代董哥哥照顾我的,莫要弃我不顾……」

男人一闻李蔑提起董自弥,立时掐紧李蔑的肩膀,厉声说:「蔑儿!自弥定必想你离了花烟馆,别再流连风尘!」

将军府门蓦然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跨门而出,身後年老的家仆连忙追上,劝道:「少爷!既然那灾星走了便算罢,何必再招他进府?!若老爷知道了定会不高兴的!」

那人顿足回首,正色皱眉说:「严叔何时变得如此无情?他分明是个可怜人,何以唤他灾星?我决然要救此人,严叔若要再管,别怪澐肇自此不再听严叔的话。」

「少爷!」严靖山听见他道出那个久未称呼的名字,便不顾在人前失仪,奋力追上乐渊岳的步伐,却不料一下撞上他的後背,整个人往後退了一步。

他摸摸自己的鼻子探头一看,瞥见一个陌生男人逮着连连挣扎的「灾星」步出马车,狼狈地朝乐渊岳稍稍点头。

「乐将军,幸会。」男人嘴上虽甚是客气,但却一脸不卑不亢,全无半点敬畏之意,反有长辈之仪。

乐渊岳瞥见虚软在男人身上的李蔑,心中突然一揪,直觉想要掠身上前把李蔑夺回,抱在怀里不再让人染指他半分。

男人见他一双英眸暗藏敌意,对怀中人的爱护之心更是表露无遗。他上下打量这位年少出英雄的将军一眼,虽不知蔑儿用何法子竟能令他倾心如此,但对方毕竟是大将军,若来日当真负了蔑儿,街头巷尾总少不了风声,何况他堂堂花烟馆老板,从没消息能逃过他的耳朵。

李蔑方听闻老板唤眼前之人「乐将军」,他立时反应过来,想起今早那个爱管闲事的乐渊岳。他曾忖这人是个正人君子,却不料他好管闲事,这下竟连他的私事都要管上!他讨厌这种人!更恨口口声声说要帮他,却推他坠入深渊之人!

他猛地挣开老板的手,脚步浮泛,连连後退,直至撞上身後的马车才顿足下来,抖着声音瞠目指着乐渊岳说:「你、你走开!」

「蔑……」乐渊岳踏步上前,刚向李蔑伸手,就被他反手打了开去。

李蔑横步躲到老板身後,两手紧紧攥着他後背的衣衫,如受惊的小童般睁着惊恐的大眼,颤声道:「我不要跟他,我不进府!」他深深吸鼻,难以压抑嗜药的慾望,拧眉颤抖续说:「老板……给、给我烟。一口……不,不……半口,半口就好,求你……蔑儿求你……」

「老板?」乐渊岳毫不掩饰此刻的愠怒,他意想不到眼前文质彬彬之人竟是大恶不赦的花烟馆老板,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紧攥成拳,指骨「喀喀」作响,在一片沉默之中,分外清晰,令人闻之心惊。

严靖山从未见过乐渊岳如此生气,纵然面对敌国与女帝,他亦一向处之泰然,平淡而对,彷佛世事与他无关,任谁也不知他心思,更莫说能看出他的怒意。

老板微微仰颏看着暴怒的乐渊岳,方才看见李蔑对他的抗拒,自然知道他曾逼李蔑戒烟,也知他恨不得把自己杀之而後快。他回首看了一眼身後嗜烟成瘾的人儿,心中暗叹一声。想当初,他不过想留住身边之人,不想自己再孤苦伶仃,自私地毁了他们一生,让他们离不了自己。可叹他们无心,而自己的心,亦早已落在那人身上。虽非阴阳相隔,但一道宫墙已把他们隔绝两地。如今想来,他实在不知自己为何要留住这群相公花魁,空守妓馆。或许……是为了这个他们曾经的家,又或许,为了身後这个他唯一牵挂的孩子。

老板回身牵起李蔑的手,把他带到身前,松手往他的後背一推,将之推到乐渊岳怀中。

「我早已将你逐出花烟馆,今後生死由天,若得上天垂怜遇上好主子,也是你此生的福份,与我无犹。」

他头也不回转身上车,沉沉对车夫道:「回花烟馆。」

车夫诺诺应了一声,眼光来回瞥了李蔑和老板一眼,举臂扬鞭,马儿低嘶一声缓跑前行。

李蔑听着蹄声渐远,才愣愣回过神来,挣开乐渊岳的搀扶踉跄追上前去,朝马车大喊:「老板!老板莫要抛弃蔑儿,蔑儿无处可去!」

左膝一软,他整个人朝地而倒,脸面擦在地上,沾了一脸泥尘,伏在地上,双眸盈泪,「老板……蔑儿无处可去啊……」

乐渊岳躩步上前,蹲身扶起李蔑,细心为他拍去身上尘埃。一滴热泪落应声在地上,他抬首一看,瞥见李蔑抿紧双唇,无声饮泣,清泪滑过脸庞,洗去颊上泥污。

他不知为何看着心疼,伸手轻轻为他抹去泪痕,随之倾身一抱,把眼前纤弱的身躯搂入怀中。

严靖山顿时倒抽一口气,绽嘴片刻,遂闭目扶额摇首,心中重道一句又一句:冤孽!冤孽!

惊的又何止严靖山一人,倏然被人抱紧的李蔑亦为之一惊。他止了哭泣,扭肩欲挣出乐渊岳的怀抱。他不要如此温暖厚实的怀抱,也不要没有交易的情谊,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些东西,那麽之後便不会再感到痛!

「放开我,放开……」

乐渊岳把他抱得更紧,在他耳边坚定道:「既然无处可去,那跟我回府罢。我会照顾你,给你一个栖所。」

李蔑长睫一眨,泪珠落入乐渊岳的肩头,在暗红色的衣衫上晕开一昙红泪。身子骤软,眼皮随之阖上,奔波劳累半天的身子终熬不下去,陷入昏睡之中。

乐渊岳感到怀中一沉,稍松双臂一看,瞥见李蔑已然昏睡过去。他轻而易举地把李蔑横抱而起,往回走到严靖山身前,向他吩咐:「严叔,麻烦你请徐大夫过来罢。」

「少爷……此人,此人不可留啊!」严靖山冒险一再劝话,只盼少主能回心转意,放弃此人。

可是乐渊岳却摇了摇头,蹙眉勾起一记苦笑,「回不了头了……」

他迳自绕过严靖山,在家仆众目睽睽下抱着李蔑步入府门,不理身後闻言软倒跪地的严靖山。

春去秋来,日月如梭。徐大夫肩提药箱走在零落数片枯叶的走道上,抬头眯眼一瞥天边红树,又是一年,不禁垂首轻叹,继续往将军府南边的院落走去。

他早在半年前便成了将军府的常客,乐渊岳更下了吩咐让家仆莫要怠慢他,准他在将军府中出入自如。

本已退隐多年的他眼见乐渊岳对南院之人越发用心,他曾怕那人阻了乐渊岳的路途,甚至想过在那人的汤药中加味毒药,让他死於非命,灭了隐忧。

可是他身为医者,又岂可妄意杀害这个无辜之人?他虽同情那人既为奴,亦为妓,但单凭乐渊岳对他日渐动情,已足以令他惹来杀身之祸。尤其若被那位知道这人毁了这十多年来的计策……恐怕他这半年来的辛劳都在一朝徒劳。

走到南院的宁云轩推门而入,身後的日光洒在地上悠悠拉长他的影子,照亮幽暗的房间,他更带来门外动听的鸟声、水声,秋风吹散屋内的药味与腥气,抱头坐在床沿的人终缓缓抬首看向来人。

徐大夫缓缓步近,看到李蔑睁目粗喘的样子,便知他又犯毒瘾,滑落手肘的衣袖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抓痕,道道鲜血淋漓,沿上看去,不难看到指缝处沾了血肉,一片模糊。

他幽幽长叹一声,转目瞟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琵琶,不知李蔑又毁了几个乐渊岳特地为他寻来的好琴。

半年来,乐渊岳处处容忍他,又为他打点一切。他烟瘾难耐时,乐渊岳任他拳打脚踢,也不离他半分,甚至不理严靖山劝阻执意与他同住。只要没有军务在身,乐渊岳一定整天陪他一起戒烟,一起受这份苦。

治疗三月,李蔑的烟瘾去了大半,却毒瘾未清。缺了五石散支撑的身子日夜难耐,虽失去对烟的渴求,却换成不知自己想要什麽的慾望。一股莫名的欲求在体内横冲直撞,不断教他伸手去抓,但他却不知自己究竟欲要何物,彷佛天性如此,令他不得不盲目追逐渴求。

徐大夫放下药箱,上前扶起李蔑的手臂一看,一边摇头,一边替他上药。

李蔑精神萎靡地看着他的动作,嗜睡的徵兆又起,人慢慢往床歪去,靠在枕上轻眨双目,茫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琴,口中悠悠唱出轻细的小曲,犹如有琴音相伴,醉心悦耳。

歌声骤止,李蔑一手抱头,缩起身子压抑地痛呼一声。徐大夫从悦耳的歌声中回过神来,看见李蔑拉扯头发的手越发攥紧,立时放开他的手臂低身问他:「又犯头痛麽?」

「嗯……」李蔑频频点头,蓦地仰身向後一呼,抓过床上的被子狠狠咬住,不让自己再叫一声。

徐大夫快手快脚从药箱取出丹药,拉开被子,扶起李蔑,把丹药掐碎放进他嘴里。眼见李蔑的手又转而抓向手臂,尚未包紮妥当的伤口再次见红,徐大夫不禁重叹一声,唤小厮过来扶稳李蔑的身子,让他得空取药包紮。

徐大夫小心翼翼地帮他拔去臂上零碎的木屑,而後仔细上药包紮。当处理妥当後,李蔑已然在小厮身前沉沉睡去,但紧蹙的双眉却不曾舒开。

回想当初以为李蔑是个放肆的妓子,却不料他自缓了烟瘾後不再大吵大闹,一直过得恬恬静静的,对乐渊岳也甚有分寸,不会如妓馆的相公那样谄媚或是勾引主子。任乐渊岳对他再多关心,他也不作回应,不会踰矩。

若毒瘾又起,他便独自瑟缩一角拚命死忍。直至心神难耐,实在难掩狂态,才会破琴自残。

徐大夫心知毒瘾难忍,不少病者难忍自戕,但李蔑却一直咬牙死忍,从不轻生,如此令徐大夫对他大为改观。

对他知进退的举动,徐大夫更是不忍毒害李蔑,虽错不在他,但乐渊岳对他的关心已越寻常友人之道,故他对乐渊岳仍是一个祸害。

「你下去给公子煎药罢。」徐大夫接过李蔑,轻轻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才收拾药箱准备起身离去。

刚走出屋门的小厮瞥见来人立时顿下脚步,恭恭敬敬地朝那人弓身行礼,才继续往外走去。徐大夫闻声转首一看,看见乐渊岳看着地上的碎琴轻皱英眉,缓步而至。

徐大夫向他拱手作揖,详道:「公子方才瘾起,老夫到来时已见公子伤了自己,又犯头痛,好不容易才睡了过去。」

乐渊岳微微颔首,迳自坐在床沿,一脸疼惜地轻抚李蔑的脸庞。他不知自己为何对李蔑一见倾心,只知自己不能把他弃之不顾,像是重拾珍宝一样,舍不得放手。

「少爷打算日後如何处置公子?他不可一直待於府中。」徐大夫垂眸凝视乐渊岳正在抚摸李蔑的手。

「此事我自有打算。」乐渊岳敛手轻叹,起身走到残琴前捡起一块碎木,幽幽淡说:「我说过给他一个栖所,自不会赶他离开。只怕来日纷争惊扰了他,其时只好麻烦先生带他回避。」

「可是那位一定会……」

乐渊岳回身抬手打断他的话,颦眉愁道:「我知道。」

他看着手中的碎片,垂肩重呼鼻息,负手仰颏续说:「我不过想尝尝心系一人的滋味而已,日後我终究要听那人之言……」

「少爷,你如此又何苦呢……百病之中,唯独心病不可医啊!」徐大夫连连摆首叹息,面对眼前二人,除了叹息,就只剩万分无奈。

乐渊岳缓缓垂首,定睛看着床上之人,「若是如此,就让我病上一次,好让我此生都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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