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一•困
被困在这一方宅院围住的天地之间,有多久了呢?
什麽时候,才能够拥有真正走出去的力量呢?
或许,永远也不会有……
又是一天。
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都会有相当难受的低压和胸肺的不畅。
但是前来唤醒的人的动作和声音都非常温柔。
小心翼翼,生怕让人有丁点不适。
感受到这份心意,白哉渐渐也会在每一天的起始,就不被阴郁所占据。
睁开眼睛,逐渐清晰的视野中,首先映出的就是跪坐在面前的橘发少年的笑容和问安,“早,老爷。”
“嗯。”
咳嗽了两声,白哉从被窝里撑起身体,少年立即上来扶住,帮他顺着背,“又咳嗽了麽?”
“只是早晨嗓子有点不清爽罢了。”
“那就好。”
欢喜地弯了弯眼睛,少年首先端过一杯温温的花茶,让白哉喝了两口润过嗓子,这才将洗得乾乾净净的衣服抖开,动作熟练地帮白哉一件件穿上。
虽然是早已经没落的华族,却还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啊……白哉在心里暗暗自嘲着,但却并没有坚持要自己来。
究其原因,不过是……帮自己穿衣的时候,这孩子挨挨擦擦间会靠得非常近,的缘故罢了。
不时擦过脸颊的发丝,舒展开来的修长的手臂,晃动的肩膀靠近鼻尖的时分,嗅到了被温暖体温薰蒸过的,极为幽淡的桔梗花香。
凝视着专注的少年细致的腮颊的肌肤,白哉有点出神。
很细……没有毛孔一样,那麽光洁的带着浅浅的红晕,就宛如吉野樱粉嫩的花瓣一般,在晨光中呈现出非常赏心悦目的视觉。
这孩子……到朽木家来有多久了呢?
原本是个孤儿,在外流浪饿肚子的时候被管家好心地收留进来,那时候朽木家家境还没如今这般差,还曾经有专门雇佣了花匠来打理花圃这样奢侈的行为,就让什麽技能也不会的小孤儿跟着花匠学习怎样照顾那些娇贵的生物。
後来,随着父亲和祖父先後去世,没有了能够支撑家业的人,而自己却先天体弱,大病小病不断,光是每天的药钱就是不小的开支,家境就每况愈下了,虽然逐渐的遣散佣人,缩减开支,但坐吃山空的情况下,经济情况并没能得到明显的改善,最後就变成了诺大的祖宅里只有白哉跟露琪亚兄妹俩以及屈指可数的佣人相依为命的状况。
尽管生活已经落得窘迫,但最起码露琪亚出嫁的时候还是希望她能够以华族小姐的身份风风光光的离开,所以婚礼的的时候不顾妹妹的反对铺张了一把,更不顾妹妹的反对将仅剩的一家铺子给她做了嫁妆,结果……只剩下一些田产的家里,自然就是更穷了。
而这孩子……当初学习了种花,在这方面也挺有些本事,无论什麽花,到了他手里都养得很好,当初遣散佣人们的时候也曾经问过他的意见,毕竟年纪轻轻,拥有一技之长,去哪里前程都会比留在这个连脸面都撑不起了的朽木家好吧,这孩子却像是天要塌了的一样,惶急地表示不要工钱也没关系,什麽事情都可以做,他只是想要留在朽木家,千万别赶他走之类的。
大概是那个时候……白哉就开始注意这个孩子了。
比自己小上两三岁的样子,拥有一头很罕见的橘色的头发和比发色深一些的相当漂亮的瞳眸,该是相当张扬的颜色,然而曾经的记忆里却是安静到似乎没有什麽存在感的性子,总是穿着简陋的粗布和服默默听从吩咐,顺从而勤快。
能卖掉的名贵花草都卖得差不多了,他坚持打理着那片开起花来相当漂亮的桔梗花圃,还在庭院的一角开垦了一小片专门种植白哉熬药需要的几味草药,每天泡出带着花香的对呼吸也是有益的茶水,再往後,服侍白哉起居的工作也都由他包揽下来了。
每天忙忙碌碌,却从无怨言,自小被病痛折磨,白哉虽然没有往别人身上发泄郁闷的扭曲心态,但脾气也说不上有多麽随和,但这孩子从来都不介意,服侍的时候一径耐心细致,流露出来的关切自然而温暖,绝非伪饰。
每天想着办法调理自己的胃口,说服自己多走走,多动动,还跟着老管家学习看书写字,翻阅的,都是医术和养生药膳方面的书籍。
这样破败的毫无希望的身体,还有这样的孩子无比珍惜着,天真地希翼着有一天能够好起来吗?
感受到这份叫人心酸的希翼,白哉也从长久以来已经变得无所谓的态度中渐渐对自己多了几分珍惜。
开朗又温柔,就像……春日里毫无阴霾却又不会灼热的阳光一样。
洒在身上,就能够驱散掉任何阴霾吧。
是的,白哉喜欢着这个在自己身边每天跑前跑後的孩子。
虽说身份有所差异,但是没落到如此的华族,其实也端不起什麽架子了。
显然对於名门望族来说,差不多毫无联姻的价值。
或许有些以实业起家却缺少高贵门庭的家族曾经表露过意思,但白哉并不觉得以贵族的身份换取富足的生活是明智的事情──毕竟不但门庭没落,长年缠绵病榻的自己也只是空有一张俊美的容颜,一时迷惑之後,能够一心一意陪伴自己的会有几个呢?大概……也只有忠诚的老管家和身边这个傻孩子而已了吧。因此虽然有过几次这方面的提议,但白哉都以身体状况为缘由拒绝了。
就这样守住一方小小的天地,只要这孩子一直愿意陪伴自己……也就没什麽不好。
暗自沈醉的时光中,完成了穿衣的工作,少年立即到门外端进了温水,服侍白哉梳洗了之後,转身又端来了早餐。
米饭,烤鱼,几样渍物,芝麻海带,豆腐蔬菜汤,都是这孩子早早起来做好的。
时到今日,他的手艺已经非常好,并且完全合乎白哉口味了。
却显然是一个人的份额。
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吃过了?”
“是!”
白哉扫过少年简单衣服下过於纤瘦的身体,微微皱了皱眉,“不是说过要你端来一起吃的吗?”
“可是……小的怎麽能跟老爷一起进食呢!管家爷爷看到了会生气的。”
少年为难地垂下眼睫,随即又抬起直视着白哉,“我知道老爷是好意……但我真的没有饿着。”
胡说!要是每天都吃得饱饱的,怎麽可能年纪轻轻健康也没有问题的孩子长这麽瘦的!
但是看到少年脸上的为难,白哉也不忍心再说。
只能轻叹了口气,“明天要记得──这是命令!”
“嗯嗯!”见白哉松了口,少年立即连连点头,清瘦的脸庞也洋溢出高兴的神气,“快吃吧,老爷,这是昨天打来的鱼,直到烤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呢!”
“哦……”
白哉端起碗,先喝了一口汤,然後夹了一筷子鱼肉送到嘴里,“嗯……”
果然很新鲜,外焦脆里鲜嫩,咀嚼中在口腔弥漫开叫人愉悦的鲜甜,仅仅以盐调味,却能够达到这般程度的美味!
自从这孩子体贴管家年纪太大腿脚不好,将采购的任务也包揽之後,就总是能以便宜的价格买到最新鲜的鱼和蔬菜,这也是了不起的才能呢!
一向胃口不算好,但为了不辜负这孩子的心意,白哉倒是把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少年很是欣慰地收起了碗盘,“今天天气不错呢!老爷,在客人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先去外面散散步吧!”
喝了一口花茶,白哉点点头,“好。”
少年立即高高兴兴收拾了,还带上了喝的茶和累了可以坐下休息的薄毯。
说是去外面,其实也就是在庭院中走走罢了。
朽木家庭院很大,时到今日,也就这个宅院就是最大的资产了。
因为人变得很少,到了深夜,风吹着树梢飒飒作响,暗影幢幢简直是鬼屋一样,年幼的露琪亚还曾经被吓哭过。
但温暖阳光的映照之下,却有幽深的古木,长了青苔的奇石,潺湲的流水,以及打理得繁茂的花朵。
最漂亮是到了那一片醉人的蓝紫色桔梗花田。
深深浅浅,绿叶拥簇着密密的五星形花朵,那柔弱如同薄暮的烟霭一般的蕊瓣,在清晨时光,竟也有了喧嚣明艳的色泽,边缘折射出淡淡的金光,在风中轻吟浅唱,依依如诗。
扑面而来的是悠远的桔梗花香。
其实自己的衣物也是这孩子用晒乾的桔梗熏的香,很淡,不会冲,因此并不会刺激到脆弱的呼吸道。
“一护……”
“哎,老爷?”
“你当初……为什麽不离开呢?”
“啊?”
“能够将花圃打理得这麽好,做菜什麽的都很能干,离开这里,你才能找到你的前程,攒下一笔钱,将来娶个妻子建立起一个家什麽的……你就没想过吗?”
“可是……”少年睁圆了眼睛,“可是……我……”
“你也有十五岁了吧!”
“是、是的……”
“为什麽……坚持一直留在我这样……什麽也不能做的人身边呢?”
是的,什麽也不能做,即使拥有着聪慧的头脑,什麽书籍都是一看便明,但是白哉无法走出这个宅院,去创造想要的未来。
病弱的身体牢牢困住了他。
当然不会简单甘心,曾经也试图做一些并不会那麽劳累的事情来挽回颓败的家业,但结果就是突然倒下足足休养了将近半年,才能再度出屋感受到洒落身上的阳光。
从那以後,白哉就明白了,自己什麽也做不到。
就算是心比天高,也只能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撞得粉碎。
“怎麽会是什麽都不能做,老爷是非常厉害的人啊!会弹琴,会书法,会下棋,会作诗,插话,茶道,而且,能从大家都看的报纸里得出自己的结论,是非常有见识的人,如果不是身体不好,老爷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了不起的事业来的!”
少年涨红了脸,激烈地反驳着白哉对於自己的评价,“再说……就算老爷真的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会,我也……也会一直陪伴着老爷的!”
“为什麽?”
“因为……因为没有地方去啊,是朽木家收留了我,给了我栖身之地,这里……就是我的家,如果离开了朽木家,我一定会活不下去的!能够服侍老爷,我觉得非常幸福!”
那是……折射的阳光呢,还是只属於这孩子自己的光彩呢?闪烁在橘色如同晚照的眼中,流丽一片。
炫目的让眼睛刺痛。
少年的笑容是青春的燃烧着希望的生机勃勃,感染得人胸口都跟着暖了起来,“所以,请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了,我觉得老爷的身体近来好了很多呢!一定……好好调养就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
确实受这孩子照顾的一年多来身上觉得轻快了些,但白哉并不敢抱什麽的希望。
因为抱了希望,就有可能失望,认清现实,才能平和地接受一切命运给予的不公吧。
只是……让这孩子失望,也是不可原谅的。
於是白哉点了点头,许诺道,“以後一定不说了!”
“嗯!”
用力点头,少年单纯如水的眼睛里顿时洋溢出快乐的光彩。
散步回来小憩之後,迎来了拜访的客人。
事实上,白哉已经很少出门了。
就算是贵族聚会的场合,也以病体为由拒绝了。
华族的主人连新衣都无法购置,这种奇妙的放不下的面子感,就是白哉自己也会苦笑不已吧。
帖子是昨日接到的,因此今天穿的是能够做到的最体面的衣服,会客的地方也收拾得乾净妥帖,用了祖父留下来的花器插着娇艳的花朵,芳香四溢间倒也风雅。
毕竟拜访者来自所谓的“公家”。
公卿之家。
不但拥有着源远流长的高贵血统,更在时代变革的如今,不曾像朽木家一般没落下去,反而抓住了机会发展实业,显赫的门第和奢华的生活都不缺的家族。
虽不是当家,却是当家的三子,年过四十的男子拥有着精干的风度,和矜持的仪表。
“冒昧前来拜访,朽木君不会见怪吧!”
“怎麽会!”
正坐着微微躬身,白哉将碧绿的茶汤递过,“大人的拜访令蓬荜生辉,白哉不胜荣幸。”
“朽木君的茶道实在是令人赞叹呢!”
接过茶碗,男子细品之後点头,“想当初,令尊也是如此,年纪轻轻却拥有风雅柔和的风姿,一见就令人倾慕啊!”
白哉低头致意。
寒暄了一番之後,男子终於表露了来意。
白哉不可避免地错愕了。
“理佳小姐?”
“不错,那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知书达理,性情柔和,不是我自家人夸自家人,实在是个好姑娘。”
“白哉知道。”在稀少出席的交际场合,白哉见过那位小姐,容貌精致如同人偶,仪态大方,性情温柔,可以说是……按照最正统的方式教养出来的最佳的妻子的人选,“可是……白哉的身体,还有朽木家如今的情况……实在是不敢耽误小姐。”
“是这样……朽木君的身体,这麽拖下去只怕就每况愈下了,可如今西洋的医学,只要手术,是能根治朽木君的病的,三原家愿意联系西洋的名医来为朽木君医治,至於朽木家的家境……不瞒朽木君说,理佳深得当家大人的疼爱,嫁妆方面肯定是……哈哈,那样也就没有问题了吧。”
这样优厚的条件,白哉不明白为何会落在自己身上。
按照贵族家庭的看法,自己这样的条件毫无可取,如何愿意将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下嫁呢?
白哉沈吟了一下,“听闻理佳小姐很得当家疼爱?”
“是啊……她是去世的大哥唯一的女儿,老爷子将对大哥的悲痛和怀念之心都移到了她身上,一直十分怜爱。”男子点头叹息着。
这就对了,所以……这是那位小姐自己的心意?白哉记起了不多的几次会面中,那位温婉的女子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克制却不容错认的情意。
以往都用病体来推搪,这次……却不好用了。
当面拒绝也会伤了人家的面子。
白哉思前想後,只能恭谨躬身,“多感盛情,但婚姻乃是大事,白哉不胜惶恐,还请容我考虑一下。”
如此赤裸裸地将好处摆在了面前,出身名门男子似乎很能理解,白哉没能一口应下的矜持和作态,於是含笑告辞了。
然而客人一走,白哉的眉心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尤其,在看到跟着老管家一起偷听的少年一脸高兴的模样之後。
於是虽然是很穷的还长年卧病的白哉,也依然有名门小姐倾心呢,哈哈哈,这大概是白菜能找到的最好的亲事了吧!
清明节值班两天整,差点没把我累死,病人好多,看看到要吐了……休息了一天准备去上班,结果周二一早起来天旋地转,不知怎的眩晕症犯了,只好在家躺着什麽也不能干……幸亏不算很重,今天好多了,乾脆就开了新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