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静静地勾在夜空,无风,无云,万籁俱寂。张起灵手上握着两只杯子,从吱嘎作响的铁制便梯爬上宅顶的钟楼,在这里找到了吴家的继承人。
吴邪已经换下文锦的旗袍,穿上一条褪色的旧牛仔裤,套着浅灰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他将手扶在雕花栏杆上,前额顶在自己的手背上,背影看去既落寞又单薄。
张起灵咳了一声,清清喉咙。吴邪很迅速的转过身来,眼神充满警戒,但看到是张起灵,吴邪便放松了下来,回头,继续倚着栏杆。
「……喝点东西?」张起灵问道,将手上的热茶递去。
吴邪姿势不动,抬起眼睛,望向他的方向。张起灵可以看到月光落在吴邪的脸庞,加深他五官的阴影,却同时柔化了他的轮廓,让吴邪看上去抑郁而沉静。
「谢谢。」吴邪接过热茶,没有喝。他道谢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不会。」
张起灵站在吴邪的身侧,远眺月光下的庄园。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静谧,真是奇怪,世界寂静的宛若什麽都没有发生,没有谋杀、没有痛苦、没有……什麽都没有。在月光的洗涤下,宇宙乾净的像一张白纸。
「……我小时候,喜欢一个人躲在这里。」吴邪以气音很轻很轻的说:「我以为从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没有尽头。」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眼,没有说话,默默喝了口茶。
「当我再大一点,去到了真正很远的地方,我,哼……」吴邪低头笑了一声,自嘲:「我却只想回家。」
看着手中热茶烟雾消昇,张起灵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麽,但却又不知道说什麽好,他听见自己的平板而单调的说道:「所长已经报警让直升机过来,我们很快就可以下山了……霍玲,由解语花在看着……」
吴邪打断了他的话:「张律师,你小时候,想做什麽?」
一愣,张起灵想不起上一次别人问他这种问题的时间点,他怀疑是小学写作文的时候。觉得有些可笑,他望向吴邪,却意外的被对方的眼神捉住了。那对眼睛,清澈却失焦,询求着回覆。
「……小时候,我想长大。」他坦诚的说道,逼迫自己从吴邪的凝视下挪开视线。
「长大?」吴邪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意外。
「嗯,长大。」张起灵淡淡的说:「我告诉自己,不管发生过多少事,我都会走下去。为了走下去,漠然。为了走下去,淡定。为了走下去,绝不动摇。」
「……是吗?」吴邪的声音很轻,句尾消失在空中。
「你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吴邪。」
「我应该要很高兴吗?」
「你得到了吴三省的遗产,我以为那是你想要的。」
「噢,那个。」吴邪耸耸肩,僵硬的笑了一下:「确实是我想要的,我很需要它。我也觉得自己应该更高兴一点……大概是脑子还没接受这件事吧,不大现实,可是……」
摇头,吴邪将视线投向远方:「我无法原谅他,你懂吗?对三叔,我的心里就是有一个疙瘩。」
张起灵正想说,那也没有什麽关系,但吴邪比他更快。
「可是,我又觉得……我想……我还是爱他,或许没有小时候那麽爱,但是,还是,爱一点点……不过这相抵触,对吧?怎麽一边恨一个人,一边还是爱他?……但现在这些都没有意思了。」
看着吴邪像梦呓般喃喃自语,张起灵唯一能做的,只有指指对方手上的茶:「夜里凉,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吴邪很顺从的举起杯子,浅尝一口:「张律师,这是你泡的?」
「解语花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上好茶叶,我加了点热水,仅此而已。」
「我知道你或许不会相信我,但是,这茶的味道,比下午那些好太多了。」吴邪疲惫的揉揉前额:「我对善意与恶意很敏感,到了很神经质的地步。我很相信自己的这些直觉,因为通常事後都证明了他们的正确性,救了我很多次。」
「你太敏感了。」这其实对你并不好。但张起灵没有将後半句说出口。
「敏感也没用,我没办法像你那样推理出事情的全貌。」
「我不会推理。」
「可是你揪出了凶手。」
「那不是推理。」张起灵平淡的说:「我只是在一个人的言词中找出漏洞或矛盾,这是我讨生活的工具。」
「无论如何,你还是揪出了凶手啊。」
看见吴邪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张起灵抿起嘴巴,忍不住些微上扬的唇角,不是自负,只是被这个家伙强词夺理的无奈。
吴邪注意到他的笑意,得意地笑了几声,朝他眨眨眼:「……张律师,你平时该多笑点。」
心里像被刺痛了一下。张起灵五味杂陈地别开脸,敛起笑。
「怎麽了,张律师?」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希望……
「怎麽了吗?」
「吴邪,」他的声音,低沉、稳重:「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稍早的时候,你怎麽会碰上潘子?」
「我去上厕所,在厕所外面遇到的。」吴邪的声音,平淡、简洁。
「怎麽会跑到树林迷宫里去?」
「潘子说他有话向我说,要私底下说,我们就到外面去了。」
「潘子约你到树林迷宫见面?」
「嗯,对啊。」吴邪缩了一下,像是怕冷:「他约的……然後,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他想杀你。」
「是啊。」吴邪双手握着茶杯,像是在取暖:「我一出现,他就,朝我扑过来。」
「直接动手,连话都没有说?」
「……嗯,很可怕。」
「他坚持是你杀了吴三省?」
「对。」
张起灵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才缓缓睁开:「吴邪,我刚刚告诉过你,在一个人的言词找漏洞,这是我讨生活的工具。根据你刚才告诉我的内容,我至少可以指出两个不合理的矛盾。」
吴邪没有说话。
「首先,你说潘子约你去树林迷宫,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潘子曾经跟我说过,熟悉树林迷宫路径的,只有你跟吴三省两个人。如果潘子要杀你,他不会选择跟自己的目标在一个对方很熟悉、很容易甩开自己逃跑的地点。」
「再者,你说他一见到你就直接动手,那也不可能,因为我很清楚的听到潘子说了一句:『你都那麽说了还能有什麽误会的余地!』所以,你们先前必然有谈话。吴邪,你究竟对他说了什麽?」
张起灵仔细地观察吴邪的侧脸,吴邪神色放松,半闭着眼睛,沐浴在月光下,予人一种不现实的飘忽感。不知道为什麽,他突然想起日本的古老传说,竹取物语里的辉夜姬,本来就不属於人间,在月光的注视中,渐渐消失。
「……我不知道潘子为什麽要选择树林迷宫,我只知道他要杀我。」
「那你为什麽还要去?你明知道他要杀你,你为什麽还去?」
吴邪低下头,轻轻吹了一下手中的热茶,冉冉上生的烟雾被他吹的四散。
「吴邪,回答我。」
吴邪轻轻笑了,摇了摇头:「张律师,如果刚才霍玲没有自己先承认她杀了黑眼镜,或是小花没有先让步,坦白三叔并不是他杀的,其实,你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出他们的罪证。」
「不要跟我兜圈子,吴邪。」
吴邪将茶杯轻放在扶手上,但钟楼上纤细的栏杆无法让茶杯站稳,眼看杯子摇摇欲坠,张起灵忍不住伸出手,在杯子掉落前,将茶杯从栏杆上取下,握在自己的手里。再抬起头时,张起灵发现吴邪正以充满兴味的神情望着他。
「……那正是我做的事情,张律师。」
「什麽意思?」
「你眼看那个杯子就要掉下去了,你心里不安心,生怕它掉下去。於是,你伸手阻止了这件事。我,也是这样。」
「你知道潘子要杀你,你心里不安心,所以你……你自己提供机会,让他来杀你。」张起灵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因为你很确定,只要你求救,我……我跟解语花,一定会救你。」
吴邪一笑,耸肩:「我没有这麽说。」
「是你自己约了潘子,找他到树林迷宫里,对他说了刺激他的话。我猜,你大概是告诉他,你就是杀害吴三省的凶手,所以他才会说出:你都这麽说了,怎麽会有误会的余地。」张起灵道:「潘子一直觉得你是凶手,你一这麽说,他便会毫不犹豫的攻击你,而你知道我们会救你。」
「这也太玉石俱焚了吧?」吴邪笑道:「要是你或小花没有来救我,我不就死了?」
「你打开了我卧室的窗户,确保我听得见你的呼救。」
「我打开你的窗户,为的是确保你房间的空气流通。」
张起灵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吴邪的笑脸像一张面具,他看不见那对失焦双眼背後的真意。别过头,他皱着眉,不在乎自己的声音里透露出的担忧:「你……你难道一定要杀了他吗?你难道没有别的路了吗?你如果觉得不安全,你可以跟大家说啊。」
收起笑容,吴邪望向月光下的庄园,不语。
「你如果不相信其他人,至少……至少你可以跟我说啊。」相当挫折,张起灵一手撑在栏杆上,拚命的想看透吴邪的心绪。
吴邪再次笑了,掺着浓得化不开的反讽:「我没说吗?」
「你…………」
──张律师,我看,我们还是把他绑起来好不好?
──为什麽?
──因为……因为你不觉得不安全吗?
原来、原来那就是这个大男孩发出的求救讯号。
而他,张起灵,却只是以客观超然的角度,向大男孩说:没有人要杀他、没有人要害他。但仅仅是这样,却无法驱逐男孩心中经年累月如阴影般的不安感。
对方相信着杯子就要摔落了,如果再不伸手,杯子就会摔碎。
与其等着杯子摔落,不如奋身一搏、不如玉石俱焚。
「张律师,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的真相,是你无法解开的。大概也有很多事……是不能解开真相的。」吴邪轻声说道,声调稀薄。张起灵竟有些不知所措,说实话,他无法真正确定,当时被复仇意志冲昏头的潘子,即便没有吴邪的刺激,会不会依旧失去控制真的杀了吴邪。
「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我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不期望你理解,但是我只有一个人。如果想保护自己,我只能靠自己。」吴邪无奈的笑了笑,耸耸肩膀,彷佛想挣脱某些无形的枷锁:「我……你大概不会懂。但在这之前,我的日子过得很糟糕,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不愉快,很绝望……我不会形容。我觉得自己像一棵小树,随时会倒,或许马上就倒。」
吴邪看起来很模糊,竟有些透明,张起灵揉揉眼睛,一只手扶住了对方的肩。奇怪,视线……
「请不要把这件事情看得太个人,张律师。」
吴邪望着他,神情里有着……同情吗?抑或是抱歉?为什麽张起灵觉得自己的脑袋如此沉重?
楼梯的方向传来脚步声,张起灵努力抬起头去看,眼皮就快阖上了,怎麽会这样?啊,是解语花,冷着一张脸,从楼梯的暗影中现身……但是世界在晃,好晕……
吴邪的手臂扶住了他,张起灵试图看透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力不从心。对了,吴邪当时……当时以为射箭杀死潘子的人是解语花,如果,这两个人……
手上再也握不稳茶杯,从指间滑落,他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
茶包是解语花找的……吴邪几乎没有喝……
隐约间,张起灵感觉吴邪扶着他,让他贴着墙倒下。意识蒙胧,他试图出声:「我不懂……我不知道……你究竟……」
吴邪像是笑了,轻易地挣开他的手。
在陷入黑暗之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到,吴邪很小声的,凑在自己耳边,轻轻说话。
如果有一个人,面对不同的人都是同一副嘴脸,真心诚意的说出自己心里的话,那才是笨蛋……
是吗?张起灵想这麽回覆,是这样吗?
但是为什麽到头来,我还是觉得,能和你相遇,真好?
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