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大亮了,小东才行出客厅,坐到黑色真皮面的琴凳上,推起黑色琴盖,取下铺在琴面上的鲜红绒布,先弹一个middleC,然後弹了个C、E、G组成的C大调chord。他用那有伤口的双耳倾听温容的和弦,小声地发出「啦」声,作和音。
每天早上,他都习惯做开声训练,因为他是校内合唱团团长,歌唱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啦——」依然是唱middleC——他习惯每次开声时先唱C大调,由C唱起,沉下丹田运气,尽量拖唱音尾而不走音、声量亦不变,以此练气。一般玩乐器的人tune音时,也爱用不同高低的C音,测量声音是否合音,有否出现sharp或flat的走音情况。
然後便到D,如此唱到比middleC高八度的C音。小东只有在开声时才能清空脑里的慾念与俗务,幻想自己是钢琴的一部分,与琴声融为一体,或让圆润若珠串的scale将他包围,构筑成只有音符的梦幻世界。
唱到E,尔爷从房间出来,小东没有转过头看他,眼尾有意无意地略过尔爷经过他身後时的身影与声音。几乎没有半点脚步声,可见他是赤足。尔爷不爱穿拖鞋,到冬天还是这样,地板是平滑的灰白色实木,到了冬天便冷如冰雪,夏天则凉如草蓆。小东说过尔爷许多次,他却只是侧躺在杏色亚麻布的四人座沙发上,掏掏耳朵,说:「小东,今晚吃火锅好不好?」
尔爷行入厨房,小东唱到F。玻璃杯底与流理台相碰的响声传入小东耳中,不知是杯底太厚、所以击出来的声也响,还是小东分了心的缘故。一阵短促的水声。尔爷的行动敏捷而安静,很快,身後沙发霍一声沉响,尔爷一定是像只被麻醉而失去活动力的大熊,倒在沙发上,冬眠。
「这麽早就起来。」
小东一手垂在琴键,侧身看着沙发上的男人。尔爷上套着昨晚外出时所穿的黑色V领毛衣,下身没有套裤子,只穿了黑色三角裤,连着两条健壮丰实的大腿如没有生命的木腿,全然放松地半张开,一条腿横在沙发,脚踝搁在扶把,脚掌微垂,脚指头却上翘着,显示出仅有的活力;另一条腿则跨出沙发外,只有大腿仍压在沙发,小腿则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座椅。他抓抓头,打了个喷嚏,宽厚的胸膛微微向上贲起,末了抽抽鼻子,感到人中处的湿凉,用手背擦了下。室内只有尔爷抽鼻子的声音。
「我去给你拿裤子。」小东一动身,尔爷摆摆手:「不冷,今天比昨天暖。」他仰起下巴,双眼没有焦点地凝视天花板那凝固的白,眼光扫到後方的落地玻璃窗,窗後便是露台。这房子的位置好,外面对着小公园、篮球场与好几棵郁青的常绿乔木树,正处於壮年,粗壮的树干与油滑而大块的绿叶,炫耀着树的生命力。树冠形成天然窗帘,隔去阳光的炽热,冬日柔媚的暖阳自叶隙间漏入室内,和着星星点点的阴影,均匀地落在尔爷的身体上。
他虚掩着双眼,身体与精神同时浮沉在晨光中,半梦半醒间,像穿透阳光束中的微尘:「舒服极了,冬天晒太阳……」他笑,自茶几拿起水杯,支起身喝着,喝完把空水杯随手放在地下,说:「真的还舒服过高潮。」
「尔爷——」小东忍不住出声,又缓下来,低气下气:「穿条裤子,或者我去给你拿条被子……」
「继续唱啊,」一条幼细的水痕沿着尔爷的下巴流到颈侧,他揩了一下,曲起一条手臂当枕头:「由F开始,唱完CMajor,再唱DMinor,我喜欢听Minor,音调怪一点,像黄梅调那样曲折。」
小东有两个钢琴老师,第一个便是尔爷。尔爷没有考过任何琴试,没有文凭能证明他是个懂音乐的人。他说他年少时被父母逼他学琴,後来只肯弹自己喜欢的东西,大多是民谣、电影插曲跟上几个年代的英文歌,以及某几个钢琴家的作品。
小东对於钢琴原也没有大兴趣,可他还是紧挨着尔爷,挤在同一张琴凳,模仿尔爷弹琴的姿态,或者让尔爷以他的大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心思飘到那只大手的细节,多於琴书上或高或低的黑豆豉跟长短棍。後来小东学唱歌,才模糊的学起钢琴,尔爷便请了个做音乐的朋友来教小东,听说还得用上面子才能请到。
小东唱完DMinor,尔爷又点唱:「最近有什麽流行曲好唱的?唱一两首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