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平时习惯侧睡,但穿过耳洞後只能平躺着,面朝天花板地睡,这对於一个惯於侧睡的人而言是很痛苦的。无法两腿夹着棉被,无法将手横在床的彼端,像一只蟹般,五花大绑置於碟上,等待宰割。因此,他比平时要早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沐浴於一片洁净的水蓝。
侧侧头,试着压住右耳,可耳珠背後的耳托甫擦过枕头,耳洞内里掀起一阵子撕裂又无法致命的痛,像——先用美工刀在腕上打个十字,插一根极幼的银针於直线与横线间的交汇点,轻轻钻动,让银针随每一次钻动深入皮肤血肉里——
那种绵长的、刺激又意料之内的痛。
因此小东也不测试左耳的感觉了。他两手叠於腹间,幻想自己躺於棺木里。或许只有屍体才能安於这庄严的姿势,小东只觉小腿忽有阵痕痒感,忽视,蹬直两腿,让痒处与床单摩擦,可终抵受不住,坐起来直接搔抓那痒处,未几感到那处有一颗凸起的肉粒。这麽冷的时节还有蚊子。
他下床,往书桌、站在一面坐台方镜前,就着稀微的晨光照看耳朵伤处。取来镜旁的耳水,扭开盖,往耳环滴,可太用力挤压瓶身,过多耳水流到衣襟。耳水舒缓了伤口的痛,不过几秒,小东一闭上眼就感觉不到自己钉了耳洞的事实。又取来消毒药水跟一方纸巾,纸巾两次对摺成正方形,紧紧捂在瓶口,留下一个圆形的湿印,刺鼻的气味攻入鼻端,鼻腔深处沉睡的细胞似被激活了般,小东扇扇鼻翼,咽下打喷嚏的冲动。他用消毒水纸巾抹净右手。
偏成三七脸,先以右耳对正镜子,便就着镜中影像,以右手食指与拇指提着露出耳珠外的海蓝色闪石,转了几下。刚钉耳洞,头一个月不能换耳环,需勤滴耳水,不时转一转耳环,以免耳针陷进耳珠内里康复的肉,以後不好脱。可是一转,那痛楚更甚於耳针刚钉入肉里时。
这就好似斩头跟凌迟般。斩头仅瞬间之事——虽不知头身分离後多久,痛觉才会消失、灵魂才离开肉体——可是痛楚持续的时间必短於凌迟。凌迟者需受几百刀才死,每一次刽子手从人身上割下一片薄如纸的肉,正正因其幼细,其痛才更阴毒。大丈夫不畏断手断脚,像荆轲,即使身受多刀又断股,但皆因是要害之处,痛楚达到极点後转趋麻木,死亡也不远矣。然而愈是幼细的痛,奇妙的人体愈容易习惯。
拿一柄切生果用的小刀在腿上划一道一寸大小的伤痕,只有起初数分钟才痛,但一经止血,用毛巾压着伤处,那痛便很快转而为麻痹,只要不活动腿部,慢慢便习惯了那一道伤痕——它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纵使是外来者侵入自身的证据,可是威胁早已解除,而你亦包容身体的变化。
凌迟之痛亦在於人的适应力。刚接受身体一片皮肉被割离肉体,来不及康复或建设,又要接受另一片皮肉的离别,而那又是一种新鲜的、不致死的、阴险的痛。不知要去到第几十或几百刀,才能习惯皮肉与躯体分离的痛感。
小东清楚他转动闪石时,耳针在耳洞内里尚未复原的血肉中搅动。或者里面受了伤的肉经一夜後已康复了一半,人体的复原力本来就不弱,可被他这样一干预,肉洞又渗出汨汨血水。以纸巾轻按在耳珠後的耳托,有一滩透明的水印,看来没有血,只是未乾的耳水。
或者血水是小东的想像。人容易将痛楚与血液连结。好多时痛是因流血。任何形式的流血必痛,就算是捐血,看着深红近黑的血液沿着透明胶管流入塑料包,原来空空如也的塑料包被浓稠的血喷湿、到半满、到成了一个饱涨的大荷包,一股微细的麻自插着抽血粗针的手肘内侧传入心里。一个人身体里的血何其丰盛,抽了这一大包,体重还是一样,还有力气说话,甚至是不痛不痒的。一想到自己体内的这包血不知会流入到谁的身体里,冥冥之中与陌生人建立了真正血液交融的亲密,而你不懂他他不懂你,共通点只有血型。
那是一种不能用言语表达的缘分。
坐台方镜旁有一个自制花瓶——严格来说只是个盛得半满的柠檬茶胶瓶,几枝满天星自瓶口插入去,茎部吸着水,让花能苟延残喘个数天。可是幼长的茎部已失去几天前的蜡质,捏在手里有种乾而粗糙的质感,那是花死前的徵兆。
今天必须去街市买满天星回来替换。必须是满天星,纵使小东既不喜欢花,更不喜欢满天星。即使把鼻子凑近花蕊,满天星的气味也如它平凡的外表一样,难以勾起半点浪漫情怀。满天星是一种低调又傲慢的花,傲慢在於它拒绝像别的低贱艳俗的花般,以外表与气味吸引人,倒是乐得一片清静。满天星是少数尔爷喜欢,而小东无法喜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