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月歌 — 〈雪月歌〉62

夕照西下,一抹霞红涂上翩翩白袂,恍若鲜红的血。

尉迟律只觉这身影刺目得紧,他对眼前此人,情至义尽。因着杜十方的威胁而放弃所有,是因为仍然疼惜顾长歌的性命,这是他最後能为这个人做的。

可他无法原谅、顾长歌从一开始就选择不相信而放弃了自己。

既如此,那他七年来的依偎、最後的拚死保护又算什麽?

他隐约感觉到那仙白身姿浑身挥散出的沉痛气息,穿透重重雪沫四散而来。那双眼淡漠如常,彷佛去除了一切记忆、一切情感,踏过七年依偎,尽忘前尘。他并没有转过来看自己,而是远远落在一方红霞,看那天际徐徐暗淡,无有唏嘘,只是淡淡地看待日夜变迁。

曾几何时,那一双淡漠眉眼被温柔宠溺所取代,成为尉迟律以往念起顾长歌时的脸容,以至於他几乎要忘记,顾长歌本是这麽一个冷淡无情的人。

只怪他太渴望爱而盲目沉溺,不曾看清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高估了自身、输得彻底。

「……顾长歌,你下了决心、狠下了心,要取我的命以安掌门人在天之灵了?」尉迟律甫开口便是阴厉,与往日恭敬讨好之态差了何止千里。

顾长歌淡然敛眸,那凄楚眸光照掠过尉迟律的方向,却又匆匆别开。

「你很伤心?也是,掌门人一命、杜十方一剑,够你心痛的了,我小命虽不值钱,却不知能不能解你心头之痛?」尉迟律唇畔扯出顽劣冷冽的讥讪,踩着雪地前进一步。

尉迟律左一句顾长歌右一句顾长歌,分明已然不将对方当作师兄尊敬。尊敬倒是其次,顾长歌心知肚明,这个称谓代表的,是尉迟律对自己的依恋敬重。

尉迟律曾经对他敞开过的心房,如今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那一声声的师兄,尉迟律再也不会叫了。顾长歌忽视心底强烈的失落,维持脸上的淡漠,彷佛如此才能完整地把话说下去。

「师父宽容,留你一命,唯从今以後,你……便再不是雪月峰的弟子。苍天在上,你便在此地立誓、今生永不得回峰,否则长老们将对你公开处决,听清楚了?」

一听是杜十方之意,尉迟律本来看似闲散冷傲的神色一沉,双目霍地射出极是凛冽的狂怒,「那麽,我倒是该感激你们宽宏大量有情有义了?」

他不惧死亡,因为世上再无值得牵挂之人,他反而更渴望死在顾长歌手中。

也不给顾长歌回答的闲余,更不认为顾长歌会有所反应,尉迟律迳自说了下去,「当日是你要我留下来、今日也是你急着把我赶走,真以为我稀罕来着?能不用见你们一张张虚伪的脸,我求之不得。我告诉你,我的誓言没你的那麽不值钱,我讲得出说得到,说什麽便是什麽!」

顾长歌静默依旧,眼底无一丝动容,清冷得近乎无情。

「把你的剑给我!」这句话,是尉迟律对身後的押送弟子说的。

那押送弟子听得如此恶劣的命令语气,瞬地变了脸色,正欲怒骂相向,眼角余光却扫到顾长歌清漠的目光,淡而坚定地启唇──

「给他吧。」顾长歌纵然不明尉迟律求剑之意,可事到如今,终究是互道别离的最後一面,有什麽能给的还不能给他麽。

尉迟律接过那弟子不甘愿地递上的长剑,抽剑拉出铿然清响,划破漫天夕红飞雪,久久回荡在峭璧孤崖上,如执剑者本人的孤冷决绝,坚冷而执拗。

「七年恩情,我欠你顾长歌的、现在还你!」话音未落,手中剑快速一掉,剑锋指向自己如闪雷般往胸口上方狠狠刺划而入──

育我之恩、怜我之情,以此一剑还你。

顾长歌……

『律,你看,今日是满月。』

『无论你从何而来,那等地方,不要回去了。留下来,留在这里。』

『律,你做得很好,教师兄骄傲。』

『我顾长歌,在此起誓,对师弟尉迟律──此生,不离、不弃。』

不管昔日的温柔是真是假,全都还你……

当日爱你之心、敬你之意,就此断绝。

这一剑後,互不相欠!

顾长歌惊然瞠眸,手掌已然快一步抬起送出仙厉掌风,打横拍落前进的剑势,却仍是让尖利剑锋在尉迟律胸处入肉几分,衣衫猛然渗出一流鲜血──

「律你──」顾长歌声嗓微震,眼色漪动,满满的焦心倾泻而出,赶忙上前去探,却冷不防地被尉迟律一手拍了开,长剑再度提上,直直往顾长歌心口几寸以外的位置划刺而没──

顾长歌颤了颤,没有提剑相挡,毫无防备地让那剑往他胸口轻轻一划,鲜血隐溢。

「大师兄!」一旁的守押弟子惊惧喊道,纷纷欲上前制止那个伤害他们大师兄的恶徒,却让顾长歌抬袖阻挡。

「顾长歌?很痛麽?痛得想杀了我麽?」尉迟律冷冷扯唇,眸中一片狠戾。

顾长歌蹙着眉,无声地捏着胸前血伤,神色恍惚,深深敛去眼底的伤痛。忍痛之际,耳际嗡嗡响起恨切的决别之誓:

「尉迟律此生,或死、或与顾长歌恩断情绝、永世不再相见。」

孤崖独座,风雪陡然静止,彷佛被这一句话冻结,拉出咬蚀人心的寂静。

霜枝啪地折落,崩裂出永远的决绝,在山崖之间盘桓、回绕。

或死……

或与顾长歌恩断情绝……

那一字一句,如世上最尖锐的剑、狠狠贯穿了顾长歌的耳膜。

胸口的伤,至此直入心脏。

染了血的剑被狠狠扔在雪地上,洒染出几滴血点,在一片银白中鲜明晕开。

「一生,不违此誓。」

尉迟律决然转身,不再留恋,不再回头。

方未见,身後那淡白身影自始至终漠漠无绪的清冷脸容,刹那间、像有一层薄霜逐分瓦解,裂出死灰般的苍白,如同此刻他眼里映出的天地万物,尽数枯萎、尽数死去。

一滴血自他指尖脱落,是他用指甲刮烂了掌心的血肉,融到雪地上属於尉迟律心口的血里,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而他们、却已天各一方、生死不问。

七年的依偎,换来今日的永不相见。

究竟要多少的恨,才能复盖过往那麽多那麽深的情?他花了七年光阴用心疼宠才让那个倔强的少年全心依赖,却只消一剑便将曾经所有的一切给全数抹灭了。

那些说不出口的伤感、痛绝,化成眉心深深的绞颦,化成手心不断的颤栗。

心上仅有的一丝柔软,像被方才的剑一刀一刀地剥刮,直至完全空荡,余下一个洞般的荒芜。

没有了,都没有了。

那个人走了,便什麽都没有了。

飞雪纷舞,狂乱地奔窜翻卷,朦胧了最後的字句,覆掩去那一抹以死为誓的恨恨背影,成为往後孤寂岁月最後的记忆轮廓,成为往後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唯一风景。

从此,也无风雨也无晴。

THEEND(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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