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月歌 — 〈雪月歌〉25

清晨天光,彷佛像被雪月峰上的白雪淘洗过那样清澈、乾净,在雪月峰上流动如一汪透明,清光奕奕。峰上稀薄澄澈的空气,一吐一息之间,宛若可以涤净人的五脏六腑一般。

「哈啾──」然那空气再清、再透,正犯寒的病人,都不适合暴露在寒冷之中半刻。尉迟律揉了揉刚刚猛地一打起喷嚏的鼻子,悻悻然地将那窗关回昨日顾长歌掩上的密实状态。

打一起床,他一颗心里便闷着一股莫名的气,手中抓着一条整日夜里都贴煨在自己额上的巾帕,探长了脖颈、望过矮屏,见那床上又是空荡一片,那棉被折得跟他的人一般死板,他悻悻哼出鼻息,不知为何心里的郁闷更深、更郁结。想说开窗探看,看他是否还在昨日那片离屋舍有几尺遥的雪地练剑,偏偏一开窗,看见顾长歌不在那里便罢,还让一阵霜寒冷风袭入,便惹得他鼻子痒得猛打喷嚏。

他自从上了这雪月峰後,究竟是犯了什麽霉运,连阵小小的风也跟他过不去,呿。

望着对面那张空床,见顾长歌不在那儿,他心里荒静得莫名,跟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抓着毛巾,他掀开棉被下床,光着脚板,踩在那冰凉刺骨的石地上,又不禁一阵哆嗦。

看天色,他估计现在应是寅时之末,一会儿便要卯时,顾长歌应当跟大夥儿一起往中庭练剑去了吧……去找他吧?横竖自己让这湿冷的巾帕镇了一晚,一早醒来烧早退了。

可就是因为退了烧,才让他心里更慌。他向来性子倔,一旦跟人赌起气来,可以半天一日都不开口说上话;可一旦有什麽话想问、想说,却也是一刻都憋不住。

拿定了主意去找顾长歌,尉迟律便急忙忙地往门口去,压根忘了自己脚未着履、身上只有单薄里衣,一拉开门,便硬生生撞上一道淡漠的身影,撞得他踉跄退了几步,他揉着鼻头,看清人影──

「师、师兄?」尉迟律讶呼出声,意外顾长歌为何会出现在此。

可顾长歌,却因着他一声叫唤,淡漠的眸中蓦忽起了一丝涟漪,瞬生、瞬止,未曾流露太多。

这是他……第一次唤他师兄吧?

尉迟律只见顾长歌静默了须臾,未曾多想,更未对自己不意脱出口的称呼起疑,许是因为,在那雪地里孤冷无助时、在病榻上煎熬折磨时,他早已在心里,把那一抹淡漠却可靠的身影、唤作自己的师兄。

顾长歌那淡漠的薄唇边,却微微扬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己未曾察觉的笑意。可定睛一看,看清了眼前此人一身衣衫单薄、不着鞋履,方才还急慌慌地欲出门,又不禁拧了眉头:

「你怎麽下床了也不披件衣服,地上那样冷也不穿上鞋……还有,你手里拿着毛巾作什麽?」

「我──」尉迟律一时语塞之际,便见顾长歌眼明手快地自桌案边的椅背上撩起了一件披风,往他肩上掩覆,罩下一股暖意,煨着他的身子,也煨着他心口。他起初有满腔话欲问,可见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也没必要说了。

他扭紧了手中的巾帕,将其缩藏到身後。他本来,只是想问,顾长歌是否一夜没睡好?

因着身体发烧煎熬,睡不安稳,夜里反反覆覆醒了几次,可不管过了几个时辰,每回一醒,额上那块巾帕永远是湿湿冷冷的,不见乾去,镇下了他一身烧热。

「师兄你这个时间又在此作什麽?不是到了练剑的时刻麽?」支吾半晌,尉迟律索性话锋一转,问起顾长歌为何今日未往中庭去,「你……可别拿我当藉口偷懒呀……」

他的回应依旧是有几分不甘示弱,可话中的倔傲却早较前几日弱了许多,对眼前这人,他口服、心也服了,只是一时那脸面仍无法尽拉下。

顾长歌也未将他这话不放在心上,只是淡声解释:「剑谱,我稍早自行练过了。我已向师父报备,说你病卧在床,需人照料。烧,可都退了?」

数日来,顾长歌虽是态度声嗓淡漠,可是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实的关切,任凭他再任性执拗,也不得不看清。可偏是这样的温柔,让过惯了孤寂的他,别扭得不知如何接受、如何反应。

「……嗯。」心思百转千回的最後,还是只能吐出闷闷一声。

「你体上有恙,近日不能演练剑法,若你烧热已退,那麽今日,我传你心法。」顾长歌淡淡继续说道。

「啊?还要练?」尉迟律皱了眉头,自己好歹也是大病了一场。这顾长歌,该不会见自己尊敬了他几分,就拿起翘来了吧?尉迟律盯着他往内室走的背影,心中偷偷质疑腹诽,却是管不住自己脚步地亦步亦趋随着他。

「雪月峰一派以剑为器,武学乃是剑法与心法相辅相成。剑法主外,导剑之走向攻势;心法主内,导体内筋络武息之运行,缺一不可。而雪月峰武学系衍生因应自这峰上之气候地形,相得益彰,修练心法,亦有助於武者调一身骨骼筋脉以适应极地天候,你初入峰,乃因尚不适这峰内寒冷,方受了这回风寒。」

尉迟律听清,明白顾长歌亦是为了自己好,可现下因病一身懒怠,教他何来心情静气练功?尉迟律心里烦躁之际,正想着如何推托,耳际,却又传来顾长歌悠淡的嗓音:

「别忘了,你我与师父有三个月之约。雪月峰心法剑法每练一重都需耗时数年,所要求的基本功夫更是严格,你因病了一场,耽搁习武数日,即便你资质天赋,没有後日苦练,亦是不能成。若三月内,你达不到师父的要求,便会被逐出峰……」语至此,顾长歌声一顿,淡淡敛下眸,欲敛去数日之前,他在他身上所看见的、那些不忍卒睹的伤。

「无论你从何而来,那等地方,不要回去了。留下来,留在这里。」抬眸望着尉迟律,顾长歌声嗓、倏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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