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门派果然厉害,三娘才拜倒在师兄面前,崑仑、少林的掌门就来了,转眼没多久,各派就涌齐了帐中,後面跟着东西南北世家、五湖四海帮会,各用锋锐的眼神打量着玄衣素裳的二人。
了因师太身後那群女弟子,纤细袅娜地站着,守礼的目光虽不敢造次,还是忍不住对着那一身朴素却英气难掩的康杰,不经意地多看了几眼。
只可惜他和三娘双双站在那儿,连目光都不曾移来。
他是早早穿上流云天青的武当第四代高徒,和他师兄张廉、殷贞、师弟宋雨溪,在如云同辈中最为拔尖,并称四君子。但张廉有意入道,不能婚娶,姑娘们自然把心思首要都挂在其他三人身上。
这些年武当刻意磨练;掌门俞真人闭关不说,师叔伯们个个云游得厉害,把大事都交给张廉他们统领操办,年纪轻轻就立下了声名威望,颇有当年武当七侠初出江湖的影子。武当气象渐新,总算脱了上两代折损凋零的阴影。
三娘在那寂静空旷的大宅住惯了,身边忽悠地冒出这麽多人,不免心口发堵,她和康杰皆心知有异──大半夜的,他们踏入大帐不过一刻钟,同门还不及叙话,各派高手都携兵带刃地涌现帐内了。
张廉见情势不对,抬手一揖,「承各位前辈关心,师弟与弟妇俱已平安归来,此际夜深露重,怎可让各位前辈冒夜久立,不如明早再商讨征伐之事。」
「哼哼,征讨之事还用说麽,这老狐狸纵然是大罗金仙,还敌得过我们围攻吗?重点是还不知范蠡秘宝的下落,不能把他给弄死了!」
众人齐盯二人,穷追秘宝之事。康杰三娘俱答不知,却换来破众大骂:「你他老子的,武当装聋作哑是吧?就不信你俩窝在大宅里这麽久,称儿道女的,会不知半分秘宝之事,武当休想独吞这书剑的秘密!」
宋雨溪好脾气,貌最温文,却给激得恼怒起来,出言辩护。
青城子冷笑一声,「我看他们搞不好在里头做起老魔头的徒弟,就算没手把手的教几式,恐怕连谱都翻过,摸了出来呢!」
「胡说!我师哥怎会拜入邪道门下!」
「哼哼,你师兄就算不作老狐的徒弟,也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看过了剑谱就能抄写回来,连偷书都省了。武当派可真会打算啊,难怪先派他到大宅里去了,还亏我们在路上争得半死不活,笨死人了……」
「你、你真是一派胡言!」
「七弟!」
康杰的声音响起,宋雨溪立刻止住了声音,回头看着他的四哥,眼中仍有不平,但还是住了嘴。
众位师兄弟中,他最亲这个师哥,因为打小入门式都是跟着康杰学的,老在他身後跟进跟出。得师尊亲传後,两人常常一起练招拆招喂招。所以同门得知他与三娘私定终身时,唯有宋雨溪毫不迟疑的,立时口里就认了这位「三姑娘」是师嫂,一心快见着三娘。
康杰眼色穆重,知道这场风波惹得不小,累及武当满身是腥。陆师伯本是被推举的武林总召,没想到他和三娘的事惹得他动气不说,这一路武林谣言纠缠不休,指射武当独吞书剑秘密,有失统派公允,气得他性烈的师伯挂冠而去,连总召也不干了,留张廉把他和三娘的事做结,就要他们回武当山听候太师父发落……
「道长且莫动怒,我只有一事求教。」
青城子睨了康杰一眼,见这少年气度从容,自己也不能没有宗师模样,便收了大声音道:「说罢!」
「道长言之凿凿说我知道秘宝之事,招式学了,谱也记了,可是有凭有据?在场的哪一位亲眼见了?」
他老脸一怔,顿时有点发胀,虎吼道:「我……我是这麽猜的!」说得外强中乾。
康杰眼色微挑,「公堂究理,也得拿出凭据。诸位何曾看过我武当使上越女剑法的一式半招?既是空口无凭,晚辈斗胆……若我武当有一人偷习了越女剑,诸位再兴师问罪也不迟吧!」
他平静磊落,昂首立在诸派面前,一身玄衣在那温润如玉的气质中,更衬出一股庄重威凛之势。
三娘心头莫名涌进大量的安全感。他总是那泰山崩於前,不动声色的人,就好像他第一次跨进门在老狐面前喊她娘子时,也是这般处变不惊的模样。
青城子心有不甘,他身旁的师妹卫夫人几次暗拉他的衣袖,但他草包一个,偏偏不理妻子警劝,仍硬嘴纠缠。
卫夫人心知武当少年多英豪,刘康杰等人虽辈分尚低,不及他们师尊可与少林峨嵋掌门平起平坐,但终有一天都会是风云际会的人物……她这丈夫脾气暴躁,眼光浅,而今为了剑谱急冒出头,不将後辈放在眼底,待他日风水轮转,长江後浪推,对青城弟子实无好处。
尤其武当特别忌讳门下弟子与邪门外道往来。当年二、三代预定承继衣钵的高徒都栽在魔道手中;张五侠被魔教妖女牵累自尽;宋大侠的独生爱子误入歧途,弄出欺师灭祖的惨事,被张真人毙於掌下。青城子什麽不好说嘴,却直说康杰拜了老妖狐为师习武……这可是逆师的大事。
「哼,就怕这小子暗记剑谱,学去了还说是他们武当山的功夫。这可是前有殷监的……」当年东邪的夫人冯蘅向老顽童借了九阴真经一阅,默记後替丈夫抄录下来,九阴真经竟成了桃花岛的功夫。
群豪不肯善罢甘休,康杰正一筹莫展时,三娘蓦地拉住他的手,原以为只是三娘的担心之举,正要安慰她,没想到掌心忽痒,三娘似在他手心划字。
「虫书」?康杰一愣,望着那默不动声但透彻晶莹的大眼,忽然恍然大悟,目似飞星地向老道望去,「道长未免太高抬晚辈了,桃花岛黄夫人是何等聪慧奇人,虽不懂武学,但九阴真经至少字字可辨读,才能默诵抄录。但诸位试想,越女剑法若是范蠡所誊,又是用何文字载录?」
这下不只青城子懵了,这千百年的差异,他们从未思想。各派耆老你看我我看你,唯恐当众出丑,全成了锯嘴葫芦。
倒是轩辕家的公子摸多了古器珍玩,又在碑帖之事上下过功夫,道:「篆书吧。」略一沉吟,又开口:「不过也不是这麽说的……篆有分大小,现今篆文,都是给秦王一统文字时,李斯简化的小篆……在此之前七国文字纷杂,若再上溯春秋便更趋象形,难辨其意……」
果然是世家子,博学多闻。康杰就着他的话,道:「范蠡是楚人,楚越向来自外於中原,被诸侯视为南蛮夷族;楚人狂放怪诞,文字妩媚曲折,以图画入字,此种脱形逸轨的鸟篆,晚辈就算日日夜夜看着剑谱,但不解文意,又如何过目不忘?还请前辈示下。」
康杰说完,回望三娘,那圆圆眼珠里的狡黠,怕只有夫妻俩知道。真没想到说文解字课都在打瞌睡的她,竟记得夫子说过的「鸟虫书」,而且在这当儿灵机一变地融会在此事上。
原来三娘虽善於结交周公为友,但那堂课夫子传拓片的时候,她还是给隔壁同学摇醒了,撑着眼睛看了一下拓片。那些西周春秋的金文甲骨文都像蚯蚓在爬,倒是那张古楚的拓片上,有好多小鱼、小虫、花鸟日月的图案藏在字里头,她当下觉得有趣可爱,还摹画了几个,总算对楚人有些好感了……那些有着高度浪漫天份的楚人差点没把她折磨死,整个私塾只有康杰招架得住楚辞通篇艰涩的兮来兮去。
浪漫?三娘只觉得欲哭无泪。
想起过去她又神色惨惨,但康杰却越发觉得三娘粗中带细,屡有聪慧。甚至三娘写下字时,曾瞥向了轩辕家一眼──恐怕当时她就知道这位高他们一个班辈的私塾师兄,必能佐证康杰的说辞,毕竟他向来与古董商、专倒大陵的摸金校尉*往来甚密,必定知道那文字不是人看的东西。
许慎*大师救了他们夫妻一把。
「师弟再厉害,若真妄自揣记这样的剑谱回来,还有人敢练吗?恐怕都要走火入魔了吧!」张廉机敏,抢在他们寻生枝节前,目色凛然地望了一遍在场众人,「各位前辈,晚辈斗胆一言……此际大敌当前,诸派却一再为此传闻纷扰失和。范蠡之墓果真在此?还是有人居心散播谣言,藉此分化我八派团结,到时不攻自破,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一头热的要夺剑谱,听了不免忌惮心凛。
「当年倚天、屠龙锋利无双,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没想到两刃相碰,都成了断剑……」他提起这段往事,目光望向少林与峨嵋,颇有警惕之色。因为三派向来鼎足武林,莫能动摇,唯一能拔除的方式,就是联诸强之力各个击破。
「有心人挑唆便罢,但此番起义,明明是为武林除害,若让人误会我八派征讨动机不过是贪图秘宝,传出去岂不堕损祖派清誉……」
这下挤得无处可站、吵得快掀顶的大帐里才动静无声。
谁也不愿开口,就怕坐实了张廉口中那居心叵测的煽动者或贪图秘宝的家伙……有损清风,有损清风啊!
张廉抬手送客,只想快些打发这些人,好先弄清楚三娘的事……打从康杰上次回来禀告师伯後,他便暗中差使人打探这位三姑娘,奇的是江湖虽有听过这女子,但因无门无派,不甚紧要的关系,竟对她的身分来历一无所知。查了从前武林私塾的纪录,她师父的名字也是陌生得很……余九、余九……听起来就是寻常村夫的名字,不起眼得很。
他为人精细,此事就是放心不过,正要开口送客,这甫安静的场面忽有一丝尖细声音响起,像把刀子锯人神经,「好个聪明伶俐的武当弟子,个个都能言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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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慎:《说文解字》的作者,东汉着名的文字学家、经学家。
*摸金校尉:原是曹操为扩充军费设置的「国营盗墓官」,後被用来戏称那些专做大案子、专盗名陵大墓的盗墓贼。
图/伊吹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