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寐語集 — 薄情燈(完)

青青的眉毛弯弯的,像会笑的月,又像远处青青的小山。

「青青来,为娘点上灯吧。」秀叔向她招了招手。

灯亮时,青青的娘妆扮华美,衣带款飞,翩然坐上马车。

这盏古老精致的宫灯伴着马车,冉冉远去时,在夜里像青芙蓉摇曳,也像跳动的绿焰磷火,冷而美丽。

但有些人却怕看到这盏灯和执灯的娘,特别是薄幸之人。

至於这口灯和娘为何被唤作「薄情灯」,还小的青青并不明白,只知道,自己没有爹,跟着娘姓,叫薄青青。

胡非擎着手里那盏薄酒,好整以暇地望着歌楼里户部少爷那害怕的熊样。

今晚薄情灯的对象八成是他。

就这麽怕死,还有胆玩女人?看来纵令有惩处天下负心汉的薄情灯,也遏止不住人的私慾之情。

他笑着,看那灯缓缓移近。

真奇怪,应该是个冷厉不苟、挟着风雪寒霜的女人,但步履却像情人一样温柔,踩着三月的春风而来。

他小时候就听闻薄情灯的传说,只是今晚亲见,才发现薄情灯果然如人啧奇……执灯之人数十年了,依旧风姿未改,窈窕曼妙,像极了少女。

有人说她是狐,否则怎能保有青春,又详知人暗地负心之事。即便她的容貌无人见过,但那身影仍这样绰约迷人。

胡非真的不是要救那熊崽子的,只是看着淡如春风的身影痴了,只想和她过一手……也可能只是想靠近薄情灯一些,或可幸运看到笠纱下至今无人见过的面容。所以他不小心替那熊崽子挡了金波寒花的针。

熊崽子随後被补了一针金波寒花,虽然两人完全感受不到任何中毒应有的痛苦,但熊崽子的脸却槁木死灰般的惨然,像家里死了人。

後来胡非才知道,金波寒花真不可小觑──肝肠寸断,摧心的痛。难怪熊崽子会那麽害怕。

薄情灯离去前,声音若寒梅花开,「始乱终弃,杀了污手。」

不冷不愠,没有他想像的嫉恶如仇,甚至有点好听,让人禁不住想同意她说的每句话。

薄情灯眼里没胡非一样,缓步出了屋外,并没解毒的打算。

胡非只是好奇了。虽然金波寒花像无害一样,中了照样活蹦乱跳,也没必要去解,但他还是找到了薄情灯。

其实一点都不难找,只是这世上,没人会想找这种孤傲冷僻,又愤世嫉俗的女子,所以她一直都住得好好的。

谷里像从来没有男人踏入一样,因为很少有男人会想看到薄情灯;像胡非这样主动寻来的,更是没有。

胡非翻了整座山,只看见这少女。

「我要找薄情灯。」

「有委屈?」薄情灯还没替男人出过头。

「不是,只是想看看她。」

拾花少女像听到了胡言乱语,不甚经心的一笑後,不放心上地继续摘花。

胡非觉得自己像说了蠢话。虽然要看薄情灯的事的确愚蠢,但胡非真的不是笨人,相反地他聪明风趣,只是有点疯而已。

少女不是很理会胡非,依旧在小径里寻着她要的香草,丝毫不在意他的亦步亦趋。

他很确信薄情灯一定在山谷里的某个角落,而且八成和少女有关系。胡非有耐性地候到了黄昏,竟一路跟她回了小屋。

老头看到他时,对这不速之客戒意浓浓,想撵,但少女又没说话,不好私自决定。

「他……?」

「他要找薄情灯。」少女只是淡淡地道,像平常一样,从容地回房,没赶胡非,却也没当他在这。像小屋从没出现过胡非,过着如常惬意的生活。

好年轻的女孩,却像已活了千年一样,眼眉有种看尽花开花落的温柔剔透,淡然冷静。心中似一方止水明镜,即使漫漫尘埃也落不上边。

月圆时,秀叔燃了灯,少女的房门打开,一身华服、熟悉的笠纱,胡非才知道,她就是薄情灯。

「下回,让我藏在马车里吧!」白天迎面时,胡非说道。

还以为她会不假辞色地冷然以对,结果又是个没放心上、让胡非自觉傻气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又说了疯话,但其实,他仍是个聪明人,只因为好奇薄情灯,而有些疯……是这样对吧?

下次月圆的时候,薄情灯真的让他上了马车。坐在车上,他真不敢想像,众人觉得冷血无情的女人,竟是这麽年轻淡雅的女子,而且,还让胡非看到她的容貌、一窥她杀尽天下负心汉的经过。

「狐仙姑娘。」胡非总是这样叫她。

数十年都保有少女样貌,不是狐女是什麽?江湖传闻果然还是有几则可信的。

她只在第一次听见的时候,露出半秒不到的奇怪眼神。之後也任由他唤。

「狐仙是怎麽保持青春美丽的?」车上,他还是这样半开玩笑,又似认真地问道。

她实在猜不透胡非哪来这麽多奇怪问题。她抿起嘴笑,似乎还是觉得他傻气,但胡非知道她是狐女後,也不甚在意了。毕竟仙凡的「境界」还是有高低之差,她觉得凡人可笑也是理所应然的。

反正,胡非不觉得自己笨,因为无论换成谁,在高贵慧黠、难以捉摸的她面前,都会变得一样平凡。

偶尔他追问狐仙的事,也得到她认真的回答。

胡非总是静静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看不出什麽扭曲的爱恨伤疤,相反的,笑起来单纯乾净的眼睛,让胡非总是迟疑,这样的女人怎会是对男人有深仇大恨的薄情灯。

而且,这种女人不是该对男人的一切作为都别扭,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小心吗?但她对胡非一切的亲近,都显得相当安然,安然到让胡非不禁有些丧气,她是不是没把他当作男人?

每次看她抿嘴而笑,胡非的心老是莫名地揪起。

终於有一天,胡非看见她又抿起的笑时,忽然觉得心口微微一揪,再抬起头,看着那素净绝尘的脸,竟痛得倒在地上。

薄情灯看着,只是趣笑转身,「你该出谷了。」

夜里,胡非疼得要死,肺腑肝肠扭转得疼出泪来,连水也喝不下、睡不着,一个劲儿地拼命流泪。

她差老头拿了一小丸的药来,给胡非吞下,竟就好了。

「这什麽仙丹?」

「金波寒花的解药。」小姐想起,你还有毒没解。

胡非这才知道金波寒花的厉害,要动情或动欲後方见真章。

金波寒花让人亲身体会殇爱者如折断肝肠、痛彻心扉、食水难咽的痛苦。它让这些薄幸人,每回动情动欲时就痛苦难耐,难怪那熊崽子一副比死还难看的脸,要他不动情也许容易,但不动欲,对花心大少而言无疑是种酷罚,剥夺了他纵情滥欲的权力。

那麽,中了金波寒花的胡非,发作又代表什麽呢?

他知道自己对薄情灯动心了。

「出谷後要再回来,就找不到路了吗?」狐仙的故事都那麽写的,别离後的书生再循迹回来,就会发现原先温暖旖旎的小屋,不是荒山古塚,就是破败的古寺。

她还是那抹猜不透答案的浅笑盈盈。

还好,小径没变,因为隔年的春天,他又来了,只是听她弹琴,什麽都不求。此後每一年,他都来听她抚琴。薄情灯也依旧没赶胡非,却也没当他在这;有照面或许会招呼谈话,否则还是过着如常的日子,丝毫没有因为胡非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直到有次,她遇重袭,胡非违背了约定,从马车里窜出来救了她。回去的路上,她流了太多血,几乎要流乾了的脸色苍白。

「狐仙有几条命?」胡非抱着她,虽没有金波寒花的毒了,但不知为何心口同样一揪。

她无声地笑了,还是一样地慧黠,一样让聪明的胡非觉得自己像傻瓜。

「噗,我不叫狐仙姑娘。我叫青青。」

远山青青的青青。

胡非以为她死後会在他怀里化回一头狐,不过似乎没有,因为青青是人,不是狐;而且薄情灯不是数十年风姿不改,纯粹只是和她一样身材的娘病了以後,笠纱下的人换成了青青而已。

他终於知道了。

「那……薄情灯可以和男人成亲吗?」在胡非心中,理应仇尽天下男人的薄情灯应该是个与爱与男人绝缘之人?

这回,她哑然失笑。但胡非不管,当晚他把青青抱上了红烛高烧的花堂,秀叔主婚。

青青好了,和胡非在一起後,那淡若止水的眼眸才有了点「人气」,很是可爱。胡非越发地爱着青青,对於把青青由狐变人的不易,总带着珍惜慎重和一点自豪。

偶尔胡非出谷,仍眷恋着青青,比说好的时间还提早回来,想看到青青。

薄情灯终於不再现於江湖,但青青很喜欢那盏灯,每回夜里送胡非出谷的时候,总执着它。胡非才知道,这口灯不是只在杀人的时候点起,而是青青本来就喜欢这灯。她对娘深刻的记忆,都刻在灯上了。

而且秀叔说,这灯是爹的,他总会执这灯来找娘,但王侯的身分毕竟相差悬殊,离开娘时,留下青青和一盏灯没带走。

不过,这有点悲伤的故事不属於青青,因为胡非不是个风流的人,而且他娶了青青。

但薄情灯和马车又再度一同出现了……这回却是为着胡非。

像不能免俗地,他有了另一个女孩,但也还是爱着青青。

众人以为,胡非一定要死,没想到那晚,青青只是走进了胡非的家,看看了胡非、看看了那小她许多的女子……看看了他们的孩子。

孩子已经三岁了,只比胡秦小两岁。

原来在胡非眼底眷恋浓烈的时候,就有了她。

青青知道了,又从胡非家走出来。

胡非是第一个,在薄情灯手下毫发无伤的薄幸人。

因为青青好像明白了,那女子有着平凡柔弱女人的娇憨、与不能缺少胡非的软弱;比起青青,她更有「人」的样子,毕竟青青虽好,却还是一抹青青的远山。胡非喜欢她的宁静、独特,但还是需要一个「血性」一点的女子──没有胡非就不知怎麽活下去的女人──来傻傻地爱着他。

所以胡非觉得这份爱是互不冲突的,他还是爱着青青的独特,没有变。但对青青而言,不是这样的。

「羽非……没我不行。」他露出愁容,是真的烦恼。

那我呢?

她心一缩,懂了,慧笑。趁还能自己走回马车时,和胡非说好,不再见面。因为青青的爱只能有彼此。

不是吗?还是她真的过时了?病好後她醒了,心想可能是自己的标准太高,所以,她还是继续作着她的「狐」、带着不解世事的天真好了。

从此以後,薄情灯又亮了。所有负心郎再度陷入了惶惶自危的害怕,但说到胡非都挺羡慕的,露出宛若英雄的崇拜,因为他抛弃了薄情灯,替他们教训了一顿这可恶的娘儿们,用这麽让人痛快的方式。

这下,就让薄情灯也尝尝那「金波寒花」的滋味吧!

但没人知道,胡非其实也中过金波寒花,而且为了青青发作。但是情是欲,只有胡非知道。

山谷彷佛千年不改,风吹来绿波如浪。

「秦儿来……」秀叔的声音响起。

「为娘点上灯吧。」其实真正不老的,是一直都伴着青青娘俩的秀叔。他才是真正的狐吧?

站在灯前的胡秦,小脸无忧无虑,和小时的青青一样,迷恋於火光绚烂。

马车冉冉远去,静夜中的绿焰青芙蓉……

薄情灯啊,今夜,又为哪家女子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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