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麽。”巫孟信不时微勾的唇角削减了最後一分弧度,如万年深潭般死寂了下来,他不笑不是因为讥诮对方,也不是因为不耐,而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无谓。眼前之人随手可杀又如何,自己终究不会下手,即便对方下令逮捕他们处以极刑,他们也只会遁隐,而不会反击。因为他是舒儿尊敬的兄长,他保护疼爱舒儿从小到大、无微不至,就凭这点,他就能在他们面前横行来去毫发无伤。
到底,一切早已注定,他再怎麽芥蒂怀恨让舒儿离开他们的皇帝,也动不了他,三年前明明在心底告诉自己,此生再也不见韩士舒,现在却还是来到京城,躲躲掩掩的期望能不经意的看他一眼…
愚蠢呐…
“皇帝放心,我和大哥对於财富权势地位名声之类的俗物没有兴趣,也没想过结党谋逆,你要是认为国师之名配给我俩实在很危险,那就算了吧。”伸手给愚蠢的自己倒杯茶,再把茶当酒一口乾尽,巫孟信不笑时候的表情透着一股与路劲丞相似的冷漠,他俩有诸多不同,但也有一些相似,至少他们都厌恶人,厌恶人群,不然也不会避世山林。
“这可不行!”国师倏地弹身,第一个表示不同意,讲到口乾舌燥,好不容易事成了,现在眨眼就要反悔,那一切不都付诸流水了吗。“皇上,臣愿以性命担保,路兄巫兄绝无乱政悖逆之心,请皇上不必多虑。”
韩士真抿着唇,细密思量眼前的局面,身为一国之君,他不得不事事谨慎,他不知此人的态度为何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变,从狂妄不羁到现在的沉沉静默,这是以退为进、别有所图,还是真如他所言,淡薄名利?
韩士真无法判断,在他过去二十余年尔虞我诈的宫廷岁月学到的帝王之学里,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也没有毫无目的的恩慈与帮助,这二人欲作国师,若不为名利,那是为何?
“皇上!”皇帝的缜慎看在老人眼底,却是另一番不同的感受,低喊的声音里陡然多了一股不明的怒意。
“你们请回吧。”巫孟信不再多费唇舌,下逐客令。
“巫兄,我…”
巫孟信摇摇头,眯着眼睛突然冒出一句:“沐以南,你是个傻瓜。”
国师老人一震,肩膀一时提起又放下,白胡子颤了颤,眼泪差点就要沁出。
“师父?”韩士真吃惊的看着他眼中的湿润,不懂对方到底说了什麽竟让师父如此。
“所有的耀初国师都是傻瓜。”巫孟信抬头望天又说了一句。
“巫兄,我沐以南一生傲骨,从未求人,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求你,没有资格要你和路兄顶下这代价昂贵的千钧之担,我认了,但我不後悔,我已尽人事,来日可无愧於二祖十九帝於黄泉地下。”他潸然说罢,谢袖而去。
“酒买回来了!”车夫蹦蹦跳跳拎着二大坛酒进门,晃晃手中的战利品。
巫孟信淡漠的接过酒瓮,道:“送沐先生和皇帝回去。”
孟信大人的脸色好阴沉…八里激泠泠的打了个冷颤,立刻跳上马车前座说:“快上来。”
韩士真不喜欢事情这麽不明不白的断了,但师父已经登车,姓巫的又已进门,今日明显谈不下去。
二人坐好之後,马车寻着来路折返。
在车上,韩士真硬声说:“师父,你不能让朕什麽都不知道就任命那二人为国师。”国师继任牵涉甚广,他今日才初见二人,为何非要立刻决定,赶鸭子上架也不是这种赶法。
“你没错,是师父的错。”沐以南疲惫的闭上眼。
“师父,告诉朕国师是怎麽回事,把事情说清楚,朕回头派人考核那二人的品行,若合宜的话,朕……”
“事情永远不会清楚。”淡淡的驳断他。
“为何。”
国师老人睁开眼,缓缓看向他的皇帝徒儿:“因为为师有生之年都不会告诉你。”
韩士真的瞳孔骤然放大,双拳紧握。他知道这句话的份量,师父一向言出必行。
车内刹时寂静无声,两人都未再言语,一会儿,国师府到了,还是从侧门掩人耳目的进去,下车之後,韩士真欲回大厅,国师却迳自走往後院。
“师父!”韩士真对着那背影喊道:“若您坚持,朕会让那二人当国师。”
国师停下步伐,佝偻着背,没有回头,良久,他沧桑低道:“士真,国师之名对我辈之人是最廉价的补偿,不,它甚至连补偿都算不上,它之於他人可能代表权力富贵,人人争相想要,但之於历任国师来说,它随时可弃如糟粕,皇上若认为给他们国师之名是种封赏,他们该感恩戴德,那就不必下旨了,这是您的江山,您自己作主。”
“师父!”
韩士真不懂,还是不懂,但他知道他的师父生气了,那名时常笑呵呵、总是和善可亲的长者第一次对自己发了隐晦的怒气,自己却还弄不明白缘由。
韩士真来回踱步,努力抑下烦躁,师父正在气头上,改日再来向他老人家请安吧。
韩士真回到大厅,一进门便听见声嘶力竭的娃哭声,心上一紧,一个箭步将孩子从上官乱手中抱回来,低头一看不得了,韩宝宝抽噎的脸色都胀红了,眼眶还不断滚出斗大的泪珠。
“不哭,不哭,宝宝不哭,父皇疼,父皇疼。”韩士真心疼的轻拍轻哄,对一群人骂道:“怎麽回事,宝宝怎会哭成这样!”
天子威怒,四海翻腾,御前侍卫和国师府的弟子颤抖的伏跪在地,声声喊道有罪,但就是没人说明为什麽,韩士真更是生气,转头问:“上官你说!”
被点名的上官乱伫在原地,正在思索原因。“臣先前好好的抱着殿下,殿下并无异状,而後国师弟子献上镇宫八卦玉,说是给殿下保平安,他一靠近殿下就哭了。”上官乱想了想,试探性的走至皇帝身边,拣起落在绸褓布旁的八卦玉,韩宝宝还是继续哭,但哭声似乎变小些。
他心里有了计较,把八卦玉退还给曾三,婉言拒绝:“殿下身分尊贵,不缺避邪之物,你的一番好意,本大人斗胆代殿下心领了。”
众目睽睽,曾三面子挂不住的脸色一阵青白,上官乱才不管此举多给对方难堪,本来献物就是这人擅作主张,意在巧立名目趁机讨好,他最不耻此等投机之徒。
韩士真不想理太多,宝宝还在哭,他下旨返驾回宫,登上龙辇,车才刚动,韩宝宝就止住抽噎了,黑琉璃般的小眼可怜兮兮的望着父皇,小嘴巴扁的宛如受了莫大委屈,那模样跟弟弟小时候喝了苦药之後的表情八成相像,韩士真不禁失笑,乌云密布的心情霎时好多了。
“摸摸你的头,摸摸你的手,快快长大小宝宝,就要睡觉了,快快长大,快快长大,父皇的好宝宝。”韩士真低声轻吟以前用来哄弟弟的童谣,歌词改了部分,皇兄成了父皇,韩宝宝很吃这条歌,听着听着就不委屈,乖乖睡着了。
哄完韩宝宝,韩士真想起一事。
“上官。”
“臣在。”皇帝御用的金车龙辇分内外二层,若与帝王出行,上官乱总是坐在外面一层,随时听候吩咐。
“钦天监守范如宪、副监守陈大光乞恩告老还乡,朕准其所奏,但二人未忠君尽职,贪安怕事,着三族之内抄没所有家产,限时明日离京。”韩士真冷酷的说道。
“遵旨。”上官乱即刻在车上草拟圣旨。
天象有异,发现是大凶之後就想还乡避祸,行,孑然一身的回去,天下若乱,朕倒要看看躲到哪里可以避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