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單篇小說集 — 《與你同在》 - 中

天黑了。没落的柏村此刻更是惨澹得令人心疼。

一名手拄拐杖的老妇人,跛着脚在街上走着。当她拖着脚步来到一处T字形路口时,右侧那条岔路的远方,有个奇怪物体引起了她的注意。

「什麽?」老妇人凝视着远方,说道:「是人吗?」

距离老妇人约十步远的路边,有个蹲坐在地、把额头紧贴在膝盖上,像死人一样动也不动的奇怪男子。

老妇担忧地想要走近男子,岂知,当她手上的拐杖举起、落地。

喀的一声,男子竟像被吓着似地猛抬起头来。

「咦!」老妇人惊诧地发出声音:「你是昨天那个问路的?」

与昨天相比,男子的面容变得苍白许多,眼神亦显得无比空洞。

老妇人简直不敢相信这名男子与昨日是同一个人,担忧的情绪顿时蜂拥而上,让她即使得拖着脚步,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走到男子面前。

「唉唷!怎麽回事啊?你怎麽搞成这副德性啊?发生什麽事啦?」

男子撇过头,一句话也不答,只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作势想要离开。

「嘿!等等!别走啊!」老妇人伸长了手,大叫道:「你要去哪啊!」

男子停下脚步,整个人如被风吹动的纸片般大幅摇晃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鬼魅般悠悠回首,对老妇人露出假到很难看的笑容。

「我要去找人……」

「找谁啊?跟阿姨我说说吧,也许我可以帮你?」

男子敛起微笑,一点表情也没有地注视着老妇人的双眼。

两人对视许久,男子才慢慢转过身子面对老妇人。

「我不记得他是谁了,我只知道……」男子咽下一口唾液:「他叫比昂。」

「什麽-?」老妇人尖叫着,眼神中满是震撼。

男子没想到老妇人竟有如此激动的反应,肩膀倏地缩了起来。

老妇人抬起发抖的左手,直指向男子。

「你是……班……?」

**

天上不见半点星子,悬在天边的弦月被乌云遮去了大半。

冷冽的风中挟着几许雨酸味,预告着不久後将会降下一场大雨。

班紧跟在老妇人後方,穿梭於黑夜里的陌生街口。

「潘……」总算回过神来的班想要说些什麽,话却卡在了嘴边。

「叫我潘阿姨就好。」老妇人说。

班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眼前这名曾为自己指路的老妇人,外表几乎跟芸奶奶同龄,但她却自称是比昂的母亲-安-的姊妹,也就是比昂的阿姨。

但无论班如何看,都觉得这个「阿姨」有些太老了。

「潘阿姨,能不能请你跟我说说比昂的事?」

「这事晚点再说,先回我家吧。」

潘阿姨现在的状况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虽然她仍跛着脚,但走起路来却快得出奇;无力的气音也变成清晰的咬字,说话不仅精简,还又快又急。

如此巨幅的改变让班感到十分困惑,但潘阿姨始终没有解释。

「到了,前面那一户就是了。」潘阿姨指着一间木造屋舍说。

「……」

班一路走来看过不少房子,但这栋绝对是他所见过最烂、最破、最旧的。

放眼望去,屋子的每根木头都有蛀洞,玻璃窗与木门看来根本承受不住风吹雨打,整栋屋子到头来竟只有外头用来劈木柴的木头平台是完整的。可是平台附近却怎样也找不到劈柴的斧头。

「外面很冷,先进去吧。」

潘阿姨推开嘎嘎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自屋里冲了出来。

班闭起眼睛,挥去迎面而来的灰尘後,才随着潘阿姨走入屋内。

潘阿姨熟练地点燃悬吊的油灯,只是这油灯的光却弱到连照亮屋子的一半都没办法。

「班,你先坐那,」潘阿姨指着班的右後方,说:「我去里面找点东西。」

班点头,小心翼翼地绕过桌子,坐到椅子上。

潘阿姨在班坐定後,绕过屋子中间的隔墙,消失在木墙的另一侧。

乒、乓、铿、锵……木墙的另一边响起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没过多久,这声响就停了。

「班……」潘阿姨从墙的另一侧呼唤道,声音听来有些沉重。

「怎麽了吗?」班回应道。

潘阿姨没有回话。俄顷间,沉默从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包围过来。

班偏过头想窥看墙的另一侧究竟发生什麽事,却只看见一片黑暗,就像梦里出现过的那种黑暗。一想起那个梦,班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油灯的火光被窗外的风吹得忽明忽灭,闪烁间好似还夹带了几丝惨白。班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膨胀、皱缩的皮肤。

诡谲的气氛弥漫在屋里。班不自觉地捏起双手,呼吸渐转沉重,额头与背後冒出了几丝冷汗。

「班……」潘阿姨再次叫唤道。班想起梦里的声音也是如此叫唤自己。

「什、什麽事?」

「你记得『比昂』是谁吗?」

班非常确定,潘阿姨提到「比昂」时,语气明显加重了许多。

「我……不记得了,」班老实地说:「我只在梦里见过有可能是他的人。」

纵然只是可能,但在木柜上发现「比昂」的当晚,那场重复许久的梦就冒出那群孩子。班想,那群孩子除了比昂以外,实在很难是其他人。

「梦里?」潘阿姨拔起声音,连珠炮似地说道:「你为什麽会梦见他!他有没有长大?看起来怎麽样?有没有给你什麽东西或是做了什麽?」

「……」班沉默了。

潘阿姨虽然只是比昂的阿姨,但从她的口吻中可以明显感受到,她十分地关心比昂。或许过去她曾照顾比昂一段时间,或者她跟比昂间有着相当深厚的情谊。

思付至此,班实在不忍告诉潘阿姨,比昂在梦里凄惨的模样。

「你说话啊!」

「这个……」班试图闪躲这个问题,「我不敢确定那是比昂。」

「你刚才不是说那是比昂吗!」

「我只说可能而已,」班局促不安地说:「那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不可能是巧合!你说他是比昂,就一定是比昂!快把话给我说清楚!」

啪嚓!班清楚听见木墙另一侧传来木头碎裂的声音。

「潘阿姨,你没事吧!」

班紧张地想跑到墙的另一侧,但前脚还没踏出,潘阿姨就发出了怒吼:

「给我坐在那边把话说完!」

班被潘阿姨的嘶吼吓倒了,双腿一软,整个人又倒回椅子上。

咕咚。班咽下一口口水,嘴唇抖得合也合不拢。

「我梦里的那个人……」班刻意不提比昂的名字,「他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全身的皮肤苍白而且又肿又皱,看起来就像在水里泡了很久……那个人,真的是比昂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潘阿姨始终没有回答,整栋屋子陷入巨大的寂静。

班想要起身、想要开口、想要做些什麽,但沉重的气氛压得他连动根手指都困难万分。

滴答、滴答、滴答……哗啦-!外头骤然降下了一场暴雨!

一道电光随着暴雨闪过天际,短暂地照亮木屋。

就在那短短的刹那,班看见了一副恐怖的光景。

矮小、孱弱的潘阿姨,手里拿着一柄斧头,面如死屍地悄然站在光照边缘。

轰隆-!轰然的雷声盖过斧头劈碎木桌、木椅的声响!

班大叫一声,整个人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逃走!

「潘阿姨!你在干什麽啊-!」

手无寸铁的班仓皇爬到光照不到的墙边,背靠着木柜站起身来。

等到站定时,班才惊觉自己逃错了方向,门竟然在潘阿姨的身後!

潘阿姨慢吞吞地抬头看向班,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

「为什麽比昂不来看我?为什麽会出现在你的梦里?」

班吓傻了!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的推测竟然是对的!

「潘、潘阿姨!你冷静一点!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比昂会出现在我梦里!你、你先把斧头放下来啊!」

潘阿姨看向班,歇斯底里地喃喃道:

「对了,我知道了……他一定是想要杀了你才出现在你梦哩!对了、对了,哈哈哈!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哈哈哈哈哈-!」

潘阿姨的情绪猝然高涨,她一边诡谲地笑着、一边抡起斧头。

「为什麽比昂会想杀死我啊!我根本不记得我做了什麽啊!」

眼看着潘阿姨脚步歪七扭八地冲过来,班想也不想地就往左边扑过去。

斧头自班的脚边扫过,劈开了原本在班身後的木墙!啪嚓!

班翻过身子,看见碎裂的木墙,脑袋突然想起方才潘阿姨怒吼着「把话说清楚」时传来的啪嚓声-原来,潘阿姨那时就已经拿着斧头了!

「班,为了了结比昂的心愿,你就去死吧!」

班吓得连摇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虽然不记得比昂是谁、为什麽会死,但是,班清楚记得梦里的比昂纵使外貌恐怖,却没有做出任何威胁,他甚至……

「不,不会的,比昂那时候说过-」

「比昂说过什麽?是不是说想要杀了你?一定是吧?他一定是这麽说的吧!」潘阿姨痴狂地笑着。

班使劲地摇了摇头。

「在梦里,比昂对我说了……」班直视着潘阿姨,说道:「『谢谢』。」

窗外滑过一道闪光,数秒後,一阵雷声响起。轰隆……

潘阿姨的笑容消失了。

「为什麽?为什麽比昂会跟你说谢谢……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潘阿姨发出恐怖的尖叫、再度抡起斧头!

根本来不及起身的班,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完了!」班闭起双眼,将双手横在脸前!

但是,班知道这都是无谓的挣扎,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死!

**

一名中年妇女隔着那条通往柏村的木桥,遥望着柏村。

中年妇女眨了眨眼,将视线自柏村移转到因暴雨而变得泥黄色的河。

「班,拜托你千万不要出事,务必待在母亲的身边啊……」

那名中年妇女紧握双掌,飞快地往柏村跑去。

**

「班-!」芸奶奶的呼唤回荡於柏村的巷弄中。

大雨几乎将芸奶奶的声音淹没,但是她仍不作罢。「班……班……」一声又一声、一次又一次,她记不得究竟如此呼喊了多久,只感觉到喉咙越喊越痛,痛得让她每喊一次就得停下来喘上五、六口粗气。

芸奶奶终於还是累了。她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无助地看着朦胧的街道。

「班……你究竟去哪-咳、咳、咳-!」

芸奶奶的喉咙疼得咳了起来,她不得已地收起声音,转而透过双眼寻找街上每一个可能是班的身影。

「咦?那是……」芸奶奶望着前方低语道。

在约莫十来步远的位置,有一道剪影自大雨中隐隐现身。

「班?」芸奶奶哑着嗓,朝剪影问道。

那道剪影停顿了一下,似是对「班」这个名字有所反应。

「班……是你吗?你没事吧?」芸奶奶再次问道。

剪影没有回应,只是一个劲儿地朝芸奶奶跑来。

芸奶奶的表情又惊又喜。她想,对方一定是班没错。

於是,她展开双臂、脸上堆满笑容,迫不及地走上前想给班一个大大的拥抱。

然而,就在这时,剪影说出一句令芸奶奶为之惊愕的话:

「妈,班发生什麽事了?」

芸奶奶的双手凝滞在空中,笑容在风雨中结成冰,眼珠反映出来者的身影。

一头及肩的短黑发、略高於自己的身形、微微发福的中年体态,还有那张几乎跟自己来自同一个模子的脸……

「温,你怎麽在这……」

哗啦、哗啦、哗啦。雨水在两人之间筑成一堵墙。

「我是来找班的,」温迟疑了一下,「妈,班不在这吗?」

芸奶奶摇头,说道:

「本来在的,可是发生了一些事,结果逃走了。」

「逃走?为什麽?」

「因为比昂,」芸奶奶听到温倒抽一口冷气,「班好像想起比昂了。」

温的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跌倒了。

「天啊……怎麽会这样!既、既然如此我们得赶快去找班啊!」

温激动地从芸奶奶身边跑过,芸奶奶却拉住了她的手。

「那边我已经找过了。」

「那、那还有哪里没找过?快去找啊!」温朝芸奶奶大叫道。

芸奶奶似是有话想说却不愿说出口,闪躲着温的目光。

「妈!你快说啊!到底还有哪里没找过啊!」

抵不过温的压力,芸奶奶只得抬起手,指往某个方向。

温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本焦急、毛躁的情绪霎时降到了冰点。

「别、别开玩笑了!那边可是-」

「比昂的家……」芸奶奶咬着牙,说道:「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现在也只剩下那一带没找了。」

咚。温的心向下一沉,脑海里骤然涌现出无数可怕的诡异幻想。

「比昂的母亲……她、她该不会想要杀了班吧?妈!你也知道比昂的死只是意外!班不也因此受尽折磨了吗?她不可能想要杀死班吧!」

芸奶奶很希望自己能说些什麽来安抚温的情绪,可是,如果状况真能那麽乐观,她也不会拖到现在还没去那里找班。

「我不知道,更何况因为比昂的死,不只是班,她也一样嚐尽了折磨……」

芸奶奶的一句话,让温的心坠入无底深渊。

温的嘴角向下弯折,即使雨水落入眼底,眼皮仍是眨也不眨一下,烦恼忧心的情绪似是被风吹走般不复存在,整个人如块木头般杵着,傻傻地望向比昂的家。

「温,你没事吧?」

温硬梆梆地摇了摇头,视线紧锁在那个方向。

「没事,我没事,走吧,我们去找班吧,班一定也没事的,如果出了什麽差错……」

温转头看着芸奶奶。她脸上的微笑只消看过一眼,就令人浑身发毛。

「我一定会把她给杀了。」温不带任何感情、冷冰冰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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