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属於自己的原则与坚持,但我也知道这些都是形而上的东西,有形的物质既然随时可能变化,像走山、海啸,或者一辆很脏的车子进我店里,变成很乾净的样子又从我店里出去,当然形而上的理念或观点也会有变异的可能,而且搞不好还更快。
打个比方来说,两天前,欣棠万般不愿意地,终於接受了我的提议——我请她收下包包,至少试背两天,如果真的不喜欢、不想要,我要嘛厚起脸皮回去求店员接受退货,或者乾脆逼陈阿宁掏出零用钱来,八折卖她都可以。
结果呢?
过了两天,我又来到医院外面,晚上十二点多交班结束,欣棠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走出来,她说这两天背着新包包,每个人见了都称赞,她坐上车,打开包包,里面已经装满随身用品,她对那些东西摆放的位置早已娴熟得很,轻易就从当中掏出糖果,还很亲密地喂我一颗。
「怎麽样,包包还要拿去退吗?」我忍不住想调侃她。
「反正我说好了要戒两个月的盐酥鸡,不是吗?」像怕被抢似地,她立刻把包包一把抱在怀里。
老实说,从欣棠的外表看来,我丝毫不觉得她有变胖的迹象,两公斤而已嘛,会有任何差别吗?不过瞧她煞有其事,在盐酥鸡摊子前坚决摇头的模样,我相信这世上每个人都会对一些什麽而出现心理上的小过敏。
不过两个月不吃盐酥鸡,是不是就能解决掉那两公斤,恐怕未必。
当我们买了热狗、爆米花、起司棒,还有各自手上那一大杯红茶跟可乐,踏进电影院时,我觉得她那两公斤可能要两个世纪才瘦得下来。
从前看电影很随心所欲,爱看就看,只要查好时刻,网路订张票就能解决,至於看什麽类型的电影、在哪个时段,甚至要看几部都可以,根本没人管得着。然而,现在却不同了。
昨天的午休时间,在我打开电脑,准备预订电影票时,脑海中泛过欣棠故作严肃的表情,她说从现在起,我们一个月只能看一部电影,类型当然还是可以由我选择,但一部就是一部,没得商量。
如果要想多看几部,她说:「我有亚艺影音的会员卡,借你。」
所以我千挑万选,又参酌了店里一堆人的意见,最後终於挑好目标,而她也已经跟家里报备过,说今天小夜下班後,学姊们约着要看午夜场,菜鸟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跟着去跑龙套。
「你爸难得肯答应。」我说。
「你知道原因吗?」她叹了口气,「因为我骗他说,今天是两个新来的医师要请客。」
「那跟医师请客有什麽关系?」我一时没有搞懂。
「男的、单身的,而且以後可能会很有钱的年轻医生,有这三个条件,我爸还巴不得自己也能来。」她的语气中透着无奈与埋怨。
瞬间,我满心看电影的期待感都冷了下来。
「你爸似乎不是很容易过的一关。」
夜深了,把握最後的一点点时间,我们走在街边。凌晨时分的高雄依然不减南台湾的炎热,尤其是这种闷着汗的感觉。我们走得极慢,只是一步步闲晃,她双手提着包包的背带,轻轻晃着;我的双手插在口袋里。
「大概是穷怕了吧,所以想把握任何值钱的一切。」她说。
「值钱的一切?包括你?」我不禁苦笑,而她也是。
走过长长的巷子,绕了一圈,慢慢又晃回来,街上的摊贩都已经打烊,只间或传来几声流浪狗的吠叫,以及远处救护车进出医院急诊室的刺耳警笛。
欣棠忽然问我,还记不记得她偶而出现在身上的那些零星小伤口。
「对不起,我说了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如果你要告诉我一些什麽,我会很愿意听的。」我说。
「那是我爸打的。」她点点头,语气平缓地说。
「为什麽?」皱起眉头,回想自己最後一次被我老爸揍,那应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喝醉了,心情不好,发起酒疯就会这样。」欣棠忽然抬头望望夜空,像在寻找星星糖外星人似的,但过了许久,却终於还是失望地低下头来。
「这种事持续很久了吗?」
她点点头,说:「从以前就这样,以前我妈还挡得住,不让他打我跟我哥,顶多就是自己捱揍,但现在她身体也不好,那些什麽板凳呀、木棍呀,水管呀,反正他伸出手拿得到什麽,就变成我跟我哥要承受了。」
我的眉头愈皱愈紧,欣棠也知道我想问什麽,她说以前曾经偷偷报警过一次,但警察来了以後,顶多劝解几句,也不会把人带走,再说,事情闹大的话对谁都没好处,所以他们也早都习惯了。
「以前念高中的时候,巴不得赶紧考上大学,可以逃得远远的,但结果呢?大学一毕业还不是得回来,根本逃不掉的。」她叹口气,有无奈的表情。
「也许逃得不够远,也不够久?」
「不可能一辈子都在逃的。我爸做的只是临时工,有一顿没一顿,我妈也是。至於我哥,他在钓虾场的那份烂工作,薪水连我一半都不到,以後也不可能养我爸妈……」说到这里,欣棠看向我。
虽然没再继续往下讲,但我至此已经完全明白,有很多事情早已不言而喻。
「我喜欢你,这可以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也是我一个人的选择,因为我应该还有权力决定自己要不要爱上一个人,要不要跟一个人谈恋爱。我大学时交往过一个男朋友,你还记得我在线上跟你说过这件事吧?後来我们分手,原因之一就是,这个男生我没办法带回家里,因为我太清楚我爸的个性,有些我根本不在乎的条件,对他却非常重要。」
叹了好长的气,欣棠继续说:「我可以决定自己要喜欢谁;可是我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在一起多久,却未必由我说了算。因为我家的状况比较特殊一点,别人家的爸爸审核女儿的男友,看的也许是真心,但我爸看的却是现实的那一面。」
「听起来这一关可能真的不太好过。」我点点头。
欣棠脸上充满了沮丧,她大概知道这是迟早要告诉我的事,也会是我们迟早要面对的问题,只是今天或许不是讨论的好时机,也可能她自己还没拿定任何主意,却连带地要把我拖进来一起苦恼,想了想,她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笑了笑,坐在车子的引擎盖上,问她既然如此,那还要不要继续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点点头。
「那就够了。」於是我笑着对她说。
***年轻的时候,我们曾经如此相信爱,以为爱能解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