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祗源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垂落的竹帘外,蝉鸣声似乎比在港岛度过的每一年都要盛大热烈,也许是因为庄园附近有一大片葱葱郁郁的森林。
楼下的厨房传来中药煮滚後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股说不清是甘是苦的味道,在整个庄园内弥漫开来。
我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坐在竹席上看书,忍不住摇起王爷爷做的大葵扇。祗源的夏天真的很热,但因为我的咳嗽还没好,还不能开冷气。
两个月前,不知为什麽,我忽然在中考时得了重感冒,便意料之中地考砸了。父亲重病在床,长兄便做主为我填报了祗源镇的一所高中。那里是我母亲生前的家乡,也有楚家的祖屋,但已荒废许久,只有一个老管家在打理。虽然舅舅和舅母说我可以住在他们家,但寄人篱下,总是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於是我便和老管家王爷爷联系,听说我要来,他激动得连话也说不清楚。慢慢地,我开始期待自己一个人在祗源的生活。
祗源,这座被誉为“森林里的城镇”,在过去都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之中。我生在更南端的港岛,活了十五年从未踏上过这个祖辈白手起家的林荫小镇。就如同我从未亲眼见过我那名叫“采绿”的生母,一切都来自父亲半梦半醒时的喃喃呓语。
离暑假结束还有一个星期,我便收拾好了行李。感冒已经好了,但咳嗽却顽固地留了一截尾巴。
我还记得我独自一人提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时,舅母向我微笑,七岁的表妹则缩在舅舅的後面,不敢跟我对上眼睛。我嘶哑着嗓子一一打招呼时,她又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偷偷看我。
舅父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几分钟後,他开启一辆灰色的小车,载着我们走在磕磕绊绊的田间小路上。
除了我不时的咳嗽声外,小车里没有一点儿声音。舅父专心开车,舅母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我身侧的妹妹坐得离我几乎半米远,扁着嘴巴编织一株蒲草。偶尔有嘈杂的拖拉机经过,轰轰的声音过後,车厢内就显得更沉默了。
後来,舅父总算开口说话了:“你父亲身体怎麽样了?”
我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咳、有哥哥们和叔叔们在照料,父亲、咳咳、不会有事的。”我又说。
“那为什麽你不用照料你父亲呢?”表妹天真地问。
我一怔。那一瞬间,心情五味陈杂。倒是舅母为我打了圆场:“因为哥哥自己也病了啊。没听见哥哥在咳嗽吗?”
我感激地将目光投向舅母。她却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一眼。
妹妹乖巧地不再问了,又把注意力放在指间的蒲草上。我看着她编织了老半天不得要领,眉头皱成个蝴蝶结,便拿过她手里的蒲草,三下五除二便织好了一枚草戒指来。
妹妹把嘴巴张大成了一个O形。我把草戒指放到她的掌心里,想要努力给她一个微笑,却又连连咳嗽起来。这个时候,妹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後背。
车子驶过国道33,路像开在郁郁葱葱的行道树之间。静谧的车厢内有无数跳跃的光点。车窗外绿意繁茂,沿街低矮的木制棚屋外衣衫起伏,我由此得知自己真的进入了祗源。那一瞬间,不禁恍然:我的母亲,她也曾经在这些棚屋外面晾晒衣服吗?
我们很快到达了目的地。舅舅和舅母家的对面,就是楚家园——那已经残破坍圮的祖屋。老管家王爷爷拄着拐杖,站在脱落了半边木漆的大门前。屋檐上的灯笼只剩下了骨架,两只石狮子也有常年风吹雨打的痕迹,胡须的一角也长出了青苔。
然而,我的心情却是欢快的。在这里,我不需要再受到任何人的白眼,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