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村口,复生下车,微微仰头,这股怨气比白日进来时还强得多。戌时将黑,天地昏沉,阴物骤醒,狂戾增生;泛指所有阴邪之物苦闷一日,就等这时刻倾巢而出。笼罩在村子的阴气犹如张牙舞爪,迫不及待想要吞噬无端闯入的活物,然後撕肉裂骨啃食乾净。普通人见不到,在复生眼中那是一团青厉的猛火,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君入瓮,他微微笑着,肩头一蹭背包无畏走了进去。
复生缓缓途经民舍,沿路没有任何古怪,这时走到村子中心,他早前摆下的六丁六甲阵已是倾歪倒斜,数张纸人没有一张完好,几乎快焚毁殆尽。
他蹲下细细察着,心道:「不简单,我虽只是秤秤你的斤两,没有请来六丁六甲法驾降世,但只精髓也能令五毒不近、邪灵走避,看来你真的非比寻常。」复生随即站了,燃火除尽法阵。
他另外找了敞地,搁下背包,取出一瓶子,那瓶子中有阻隔两端各有瓶口,那是复生仿化妆瓶做的,可以分别装着不同的东西。他随後先开一端瓶口,里头的白粉以自己为中心,画出约两丈宽的半圆,尔後他匆匆又开另一端瓶口,黑粉缓缓倒下,完成了另外半圆。
复生边倒边心疼,惋惜这些粉就这麽用尽,那可是所费不赀的墨玉与白玉,花了他好多钱买来请人研磨成粉。一会儿这半黑半白的圆形已完成,复生走进圆心,是为「无极」。
复生等了几分钟,想自己入村不久,自己一些人气被阴气笼罩,料来还无法让那厉鬼发现,便想不如乾脆引那厉鬼出来,早些了结早些回家,登时手势一起:「天圆地方,律令十章,威灵镇邪憾天响,封锁凶神恶煞无处藏,神兵火急如律令,敕。」接着跺地三脚,引为告钟。
陡然间狂风呼啸,复生戒备四处观看,依然没有发现,正纳闷着,蓦地口鼻呼出一道寒霜,遍身骤冰。复生转身一瞧,果见远方站着一淡淡身影,顷刻间就拉近彼此距离,在几人长的地方停了下来,青厉瞪着复生。复生嘴角一弯,手指挑衅勾引着那恶鬼前来,如此狂妄自大,果让那恶鬼伸出手来猛然扑去。
就在那恶鬼就将抓着复生,复生陡地朝後一翻,连翻两个筋斗跃出圆外,好整已暇瞧着,神情中已有几分得意。恶鬼猛然一惊,不知自己为何被牵制在此,动弹不得,彷佛关入笼中怎麽走也走不出去,仓皇四顾,才知道自己堕入陷阱。复生立即手起咒势,无极顿生阴阳,两仪初现,那恶鬼双手一开,像是莫名被牢牢铐着,怎麽也挣脱不了。
「放我出去!」那恶鬼戾声朝复生大吼,双眼中犹如要滴出血来,狰狞可怖,教人闻声听了也不禁打了寒颤。
「真泄气,还以为多棘手,原来不过如此,真是白白浪费我的家伙。」复生啐了一口,忍不住掏掏耳朵,显然有些不悦那恶鬼凄厉吼叫,登时厉声骂道:「吵死了,给我闭嘴!」
复生绕着那恶鬼一圈,仔仔细细瞧着,他每走一步,那恶鬼就转头跟着瞧他。复生转到背後,见那恶鬼一张脸突兀又诡异地转在背面,倒是笑开了,忍不住讽道:「哇,你筋骨好松喔,就这麽跟着我再转吧。」那恶鬼听了,面容阵阵抽搐,想是极为愤怒,既吓不了人也不愿就这麽乖乖顺着复生的话,随即将脑袋转回原处去,等复生走回自己面前。
复生转溜一圈走回恶鬼面前,两手抱胸,正色道:「说,为何在此作孽?」那恶鬼默哼,瞧也不瞧他。
「还挺傲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复生从袋中取出数枚弹来,每处指间都夹紧着,一颗颗朝恶鬼掷去,直教那恶鬼疼地仰天呼号,「再不说,我就赏你一百颗,绝对让你後悔莫及,为何不乾脆投胎算了!」
「住手……住手!」那恶鬼疼地不住扭动,终於开口讨饶,「我说。数十年前,我是这村子的村长……」
复生忙道:「莫非你就是冈老口中说的,那位汉人村长?」
那恶鬼狰狞的神色露出了几分怨苦:「没错,我就是这村子唯一的汉人村长,丁守富。」
「我听说你带着家人早已迁离此处,既然如此,为何还回来残杀这些无辜的村民,这处村当初可是你胼手胝足开发的呀。」
「迁离?」丁守富蓦地仰头大笑,笑声中还夹杂着无尽冤屈,似笑似哭,一会儿他紧紧瞧着复生,脸露凶光,怨声大吼,「我是被他们杀死的,被杀死的!」
复生诧道:「被杀死?」
丁守富哀凄道:「那时正值日军侵华,为躲避战火,於是我带着家人南迁,和街坊四邻就这麽一路找到这儿来安顿落户。这儿住着不少当地且落後的外族人,我们费了好长一段时间亲近打通关系,才逐渐取得彼此信赖。看在他们太过穷困,我几乎散尽家财置了田,将田地租给这些外族人耕种,而我仅收取微薄田租而已,图的不过就是盼村子丰裕,家人能在此过得安稳无忧。」
「这麽听来,你还是个善长仁翁。」
「善长仁翁?这是心有正气的人才会这麽想,狼子野心的人就会长别的心思了。」丁守富频频摇头大笑,嘲讽人心难测,「就因为我坐拥万顷田地,这些可恨的人就开始策谋要除掉我,计画分剥我的田我的家产。我却浑然不知,每天开开心心上田地视察,与村民谈笑度日。」
丁守富突然哭了起来:「就在那一晚,我还在睡梦之际,几个大汉蒙着脸闯入家中,当下我也被人敲晕。途中因地势颠颇,我逐渐醒转,才惊觉自己正被人扛着,这时瞥见家人也晕厥在他们身上,登时惊慌挣扎,与他们纠缠起来。纠缠之际,我无意扯下其中一人的头巾,没想到那人……那人竟然是与我有多年相处情谊的街坊……」
「被我认出後,他们索性撕破脸,这麽一瞧,全是相识的人。而他们身後还站着几个唯唯诺诺的外族人,低着头不敢瞧我,不知是受逼还是贪心,领他们走山路。」
复生听了不觉怜苦:「他们为什麽要这麽做?」
「还能为什麽,就是为财!」丁守富大声哭吼,冤苦简直无处发,「因战祸南迁,不少人已身无分文,来到这村子等於重头开始,见我家财满贯,良久就起了觊觎之心。他们趁着过国家动荡,打算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我,盼他们看在多年情分,我哭着频频求情,宁可将家产全数给人,也不愿他们伤我家人分毫。但是他们为怕此事一揭自己难逃活口,就在我眼前,将我家人一一杀了……尔後他们就割下我的头,慌张在原处挖了坑,随便埋了。」
丁守富放声痛哭,复生也闻言心酸,不住好言安抚。丁守富陡地抬起眼来,愤愤对复生道:「你同情我是不是,不需要!当我从望乡台记起自己前生一切,我就发誓要他们血债血偿!」
复生听言,忍不住诧异问道:「难道你是那个十年前从地府逃出的厉鬼?」
丁守富大笑几声:「对,就是我,我坚持这些年,就是为了能手刃仇人。如今看到村子是这副光景,不枉我辛苦逃出来,简直是大快人心。」
复生怒道:「你大快人心,可我师叔他们就差点死在你手上。」
「你说的是……十年前那对莫名找上我的茅山兄妹?」丁守富大疑。
「你是怎麽伤害他们的?」
「是他俩道术不济,这与我何干?他们见我出来,就吓得惊惶失措胡打一气,是他们自己先乱,我当初根本没想理他们来着,只想快些逃。是那个女人不知好歹,非要缠着我不放,当时我躲着死神追缉已是心火,是他兄妹俩先惹火我的。」丁守富抬起头来,细细瞧着复生发怒的神色,无所谓又道:「怎麽,难道他们死了不成?」
「他们命大死不了,否则今儿我绝不会饶你!」复生大骂,随即拿出符纸,已准备收伏这只恶鬼,「我就先将你带回地府惩治,你所做的孽报会由阎王判定,等着回去受刑吧。」
「你以为我逃出十年,至今才犯事是因为我找不到村吗?不,那是因为我花费时间积累自己的怨气,就等着对他们大开杀戒,你想带我回去,没这麽容易!」丁守富怒啸。
狂风阵阵,吹得复生的眼睛就快睁不开,陡地身子一晃,地面隐隐分裂,裂痕直达两仪,陷阱当下就裂开了缝。复生一惊,拔足就想奔到恶鬼面前先发制人,这时一阵劲风朝他扑啸袭去,摔得复生足跌了几丈远。丁守富阴咧大笑,於空遥遥与他相望,复生立时一站,怒从心来,将自己腰间的皮带给解了,在脚边刷打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