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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多年来跟我一路相伴的女人,她们对我的爱情故事虽然怀抱高度好奇,但不约而同地,却又同时不带乐观,小蔓更是直接,她问我到底是基於什麽理由,会爱上一个跟自己所处的世界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男人,那当时我回答不出来,但也不想回答,因为这世界上如果有什麽事情,是理性与逻辑所无法解释的,大概只有三件事,头两样是外星人与灵异事件的真实性,第三项则是爱情。
而就算江涵予那只狐狸出来搅局了一下,也同样没有对我造成负面影响,我只是记得他告诉过我的,那些关於爱情里的痛。这些痛会伴随爱而来,没有豁免余地,怕痛的人就别爱了,如果要爱,就得承受着痛;而要不要爱,是自己决定的事情。但我在想,会有什麽痛?就算恋爱经验非常少,但我知道爱情的结果,最糟糕不过失恋而已,失恋嘛,谁一辈子不用经历过几次?
「你今天一直发呆。」小肆把我从失神的状态给唤回来,他从便利商店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小盒不晓得什麽,一边用筷子不断往里面挑拣着东西,通通捡进自己嘴里後,这才递过来,而我看得哑然失笑,知道我一向对玉米粒兴致缺缺,他居然帮我都先吃掉了,而夹在他腋下的,还有一瓶我常喝的无糖豆浆。
「为什麽我有一种好像被暗示该减肥的感觉?」看着他帮忙插上吸管,我忍不住笑。
「养生保健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最不可或缺的观念。」
「那请问这位小朋友,你晚一点的午餐要吃什麽?」我鼻孔哼着气问。
「既然是小朋友,当然午餐就吃麦当劳。」他居然朝我比出一个胜利手势。
原以为会如气象报告说的那样,有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然而还不到中午,天空已经布满云层,看样子大概下午就会有雨。早知道台北有个地方叫做宝藏岩,但没想到原来就在市区不远,这里都还不到新北市呢!机车停好,我随着小肆慢慢往上走,途中他指指点点,带我看了好几处装置艺术般的东西。
「这是个很奇怪的世界噢,」一边走,他一边说:「每一样东西,拆开之後都是临时的,但是用这种别开生面的方式重组之後,却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
「我知道,就是艺术。」我笑着说,而他也点点头。
那些看似任意堆置的杂物,其实都经过了巧妙的安排,几个废弃铁桶上面被五颜六色的油漆给画上图案,它是艺术;一个旧信箱被挂在小山边朝外的屋角,彷佛透露出某种情感性的况味,那也是艺术,甚至就连矮墙上白漆画成的拙朴图案,也为荒废的建筑赋予了生命张力,而我忽然在想,爱情是不是也像这样?如果没有爱,小肆还是那个过着他以自我为中心,放浪形骸的日子,当一个永远都不红的乐团成员,而我则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上班族,之於这世界,我们都是一种「临时」的存在,没有任何值得被记忆的地方,直到我们有爱,才证明了彼此存在的价值。
「你喜欢这个?」他指着小摊子上,一对非常别致的小耳环问。宝藏岩原来不只是这些旧东西或老建筑改造而成的艺术品,更有好多位驻村艺术家在这里进行创作,而这也是今天我们来宝藏岩的原因之一,小肆说他有几位朋友,在周休假期,偶尔会在这里摆摊,正好可以走走逛逛。
那对耳环的主要素材是古铜色金属雕刻成羽毛形状,上面有细致的刮纹痕迹,搭配细小的链子所串成,相当特别,我看了又看,还忍不住拿起来,在自己耳边比了比,但最後还是放了回去,因为价钱并不便宜,这对手工耳环上的标价居然是一千两百八。我起初还以为自己看错,或者是标价有误,但再一看其他作品,却发现果然就是这摊位商品的行情,当下只好摇摇头。
「这对耳环是纯手工做的,独一无二,你眼光不错喔。」在我犹豫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旁边自远而近,她很特别,明明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却薙着短发,长度非常短,简直就跟平头没有差别。穿着颇具民俗风的长裙跟一件黑色背心,手指跟手腕上都是装饰品。女孩在摊位边坐下,俨然就是老板娘的架式。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我问问刚从菸盒里掏出一根细长的薄荷菸,正在点火的她。
「那些都是她做的。」站在我旁边的小肆忽然笑着回答,他看看老板娘,又看看我,笑着说:「这个怪胎拿过两次国外的工艺设计奖,在美国办过个人展,如果当年她再更坚持一点,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子,只能在台北摆路边摊。」
「妈的你说话客气点,也不想想老娘当年回台湾理由是什麽。」女人笑骂着,她眯眼时有好看的嘴角扬起,笑着,拿下嘴边叼着的香菸,又对我说:「你喜欢这对耳环的话,就算你便宜一点,去个零头,一千就好。」
後来我终究没掏钱购买,一来就算去了零头,但一对耳环要价一千元,未免还是天价了点,再者则是我当场试戴,却发现自己太久没认真打扮,耳洞已经开始密合,如果想再把耳环戴上去,看来只怕得再去重打一次耳洞,打耳洞不会痛,可是我这人就是懒。
小肆直嚷着可惜,说耳环看来很适合我,而且那对羽毛造型的耳环,名称又跟他手上的刺青一样,都是可以飞翔的翅膀。逛着其他摊位,我忍不住问起这位豪爽的老板娘为何要薙短头发,他说那个女孩叫做阿燕,才华洋溢,而且直来直往,本来是个作品跟性格都很突出的艺术家,但可惜因为罹患癌症,只好中断了自己的梦想,前阵子大概把化疗给停了,所以才又重新冒出了头发。
「癌症?她很这麽年轻耶?」我诧异。
「人生不就是这样?」小肆摊手说:「如果拿我们先前所讲的话来比喻,阿燕的生命已经是永恒了,至少她的光芒跟热度,已经远远超越了肉体所能负载的程度,所以你如果问她会不会难过,她会摇头给你看。」
「你跟她很熟吗?」
「认识好多年的老朋友了。」而他点头。
一天下来,我们逛了好多摊子,也拍了不少照片。当天夜深时,我将相机里的照片档案一一抓进电脑里,一边看,忽然笑了出来,虽然没帮阿燕拍照,但她超短发的模样深烙在我印象中,而对比於满头长发,被小山边一阵风给吹得乱七八糟的小肆,形成强烈的反差对比。
趁着一天的午休,我特别跑了一趟公司附近的照相馆,把几张我们挤在一起、笑得很开心的自拍照给冲洗出来,还特别护贝过,全都一式两份,一份我自己收着,另一份则是要给小肆带着。毕竟能陪他的时间很有限,那至少他独自一人时,看到照片也可以想我?
「噢,你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十岁。」发现我坐在位置上,眼睛没注意电脑萤幕,手指也停止敲打键盘,杨姊忍不住偷偷凑过来,吓了我一跳,连手上的照片都掉在桌上。
「这个男的挺帅的,但是头发留那麽长干什麽?」她指着照片问,嘴里还喃喃自语:「艺术家果然都怪怪的噢?」
「比起他,这世上还有很多更怪的人,真的。」我没有骗人,想想阿春仔他们,想想江涵予,甚至阿燕不也是这样?
迫不及待等到下班,我急忙忙离开公司,就是为了把这几张照片送去。傍晚五点半的台北,人车拥挤,整个板南线捷运的列车上摩肩擦踵,挤得让人连呼吸都困难。我在刚刚上车前就打过电话,但可惜一连两通都没人接,然而套句小肆的口头禅,我会说那不重要,因为依照他的作息,星期三是放假日,既不用练团,也没有乐器行的课程,他除了在家睡觉之外,别无他处好去。
一踏出捷运站,我走得很快,也顺便在附近的简餐店买了两个烤鸭饭便当,不喜欢吃红肉的我,跟讨厌绿色蔬菜的他,唯一够同认可的,就是巷口这家烧腊店,我还特别拜托老板,千万记得其中一个便当里要放鸭腿,那是小肆的最爱。台北呀,你爱怎麽乱七八糟、爱塞成什麽样子都随便你了,我拎着便当要去跟心爱的人享受晚餐,再也不想为了你打结的交通秩序而烦恼。
楼下大门一如往常,没有上锁。本来我是轻快地哼着歌,但爬到一半就开始喘气,好不容易捱上四楼,意外发现公寓铁门也半开着,再一走进去,小肆居然连房门都没关上。
「你这跟贴了告示在门口,欢迎小偷来光临有何差别?」纳闷着,我拎着便当,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很浓重的菸味,小肆则刚从浴室走出来,又裸着上身,露出身上的刺青,他抓着毛巾正往头上裹。
「你没闻到菸味很重吗?我开门通风嘛。」他说着,忽然转身,从角落的矮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纸盒,轻轻抛给了我。
「这是什麽?」
「翅膀。」他笑着说。
那瞬间,我有一种眼眶就快泛泪的感觉。装在盒子里的,正是昨天我虽然心动,但最後终究碍於价格而买不下手的那对耳环。古铜色的金属材质,放在铺上红色缎面布料的小纸盒中,更显出它的价值感。我望着耳环许久,心里回荡不已。小肆的收入并不多,他每个月靠表演跟教学,赚来的薪水只怕全都填在房租跟伙食费上,平常总是省吃俭用,除了生活必需品跟乐器相关的支出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开销,结果他却为了我,买了这对价格不菲的耳环。
我很想抱住他,紧紧地抱着,我想跟他说谢谢,为了这个礼物,更为了他的贴心,但站在那里,我紧握着小纸盒,却一步也移动不了。那些感谢与心疼的话语,我一时间有点说不出口,因为站在房间另一边的小肆可能没有注意到,他的床上掉了些头发,除了那些长发是他的之外,在枕边,另外有些不属於我们的短发,很短,而我也看到,床头小柜子上有个菸灰缸,上头还有一根烧剩的薄荷菸滤嘴。
「喜欢吗?」从背後环抱住我,小肆的呼吸声在我耳边呵着。
「喜欢。」我点头。
-待续-
我在天堂里品嚐地狱的滋味,又在地狱中闻到天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