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公司没有另外设立更衣室,大家都一早穿着制服出门上班,下班後若另外有事,也会在离开公司前才换上便服。但问题来了,如果换上的只是普通的上衣或牛仔裤,当然不会引来侧目,但如果不是呢?有些年纪跟我相仿的员工,她们每天都习惯带衣服来换,光看她们换的衣服是什麽样子,大概就能臆测到这些人下班後都去了什麽地方、跟怎样的人碰面,那些永远都是制服来、制服去的婆婆妈妈们,就从这个小地方看出端倪,她们虽然没有恶意,然而总不免要调侃几句,问年轻女孩们是不是要约会、是不是要去哪里玩。
我苦恼许久,都不用想到明天会有多少人问我什麽怪问题,光是要应付杨姊就够让人头痛了。站在衣柜前,踌躇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这个旧公寓里划分成两个出租房间,地方算大,但已经到处堆满被我打了回票的衣服,要嘛太过正式,要嘛与年纪似乎不相符,再不就是太正常了点,我怕穿上自己最喜欢的那几件米白色雪纺洋装,会跟届时现场一堆重金属摇滚装扮的人格格不入。太正常的衣服反而穿不出门,这是什麽道理?我叹息。
最後我放弃了,愈多的思量只会造成愈多的困扰,第二天下班,我在厕所里换上的只是一套全身黑的裤装打扮,外面罩上一件薄外套。一下楼,佩佩已经等在那里,我们连晚餐都得在计程车上解决,而我一听到车子要前往的地方,居然是好远的汐止山区时,忍不住又一愣。
「你觉得他们那种乐团的MV,能在车水马龙的大街边拍摄吗?别傻了。」佩佩是这麽说的。
「黑色童话」这乐团名字本身就有点吊诡,而曲风也一如他们对社会的批判反动,是完全的小众音乐。虽然我觉得就算再小众,总也不能遗世独立,然而一到拍摄现场,就觉得这种MV别说是免费放在网路上让大家点阅了,只怕花钱找人看,大家都还会考虑再三,甚至摇头拒绝。
一幢老旧废弃的别墅,早些年应该呈现着高贵典雅的格调,但现在却任由藤蔓爬满了墙,杂草处处丛生,所有的栏杆或铁制棚架全都布满锈蚀,无处不是诡异荒凉的氛围,再加上工作人员刻意燃起的火堆,以及为了效果而洒下的满天冥纸,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我坐在距离摄影机位置有点远的地方,这里堆放了不少拍片工具,也摆了好几张小椅子,我一直探头探脑,看看正在镜头前装神弄鬼演出的乐团成员们,一边吃着还没吃完的饭团。幸好整个影片都不需要现场收音,所以尽管灯光、烟雾跟主角非常到位地配合着,但镜头带不到的地方,却还是人来人往,各种细琐的声音杂沓。
「你怎麽在这里?」会用这种放冷箭般的方式登场,非得让人吓一跳不可的,我只知道一个人,而他依旧穿着白色上衣,但今天特别戴着一副黑色胶框大眼镜,脖子上还挂着镜头夸张粗大的相机。江涵予讶异地问:「你是工作人员吗?」
「我只是跟着乡民进来看热闹的。」冷不防受到惊吓,我很难好声好气跟他说话。
「这麽好,令人羡慕。」他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拿着相机又往摄影机那个方向过去,开始拍照,再也没过来跟我搭腔,倒是我低头吃饭,才不到两分钟,这次换成小肆吓了我一跳,他比江涵予更夸张,无声无息地踅到我背後,双手用力拍了我两边肩膀,让我失声尖叫,同时也打断了演员们的工作,现场立刻传来那个小胡子团员的怒斥,不过他骂的是小肆:「妈的小肆你再妨碍大家工作的话就试试看!」
我白了他一眼,但小肆丝毫不介意,还大方地跟摄影机那边已经发气脾气的几个人挥挥手,然後这才坐下来,与我一起看着拍摄过程。原来此时在镜头前粉墨登场的,已经换成了其他演员,乐团成员则全都在一旁休息或监看演出。
「欸,」只是我才看不过片刻,小肆忽然又伸出手指戳戳我的手臂,「你怎麽会来这里?」
「怎麽每个人都要问一样的问题?」我苦笑。
「那不然我换个问题好了,你认识阿江呀?」
「谁?」我一愣,但看小肆勾勾食指,像在按快门一样,随即明白他说的是江涵予。「前几天去『回声』看摄影展遇到,应该不算认识,只是一面之缘。」我说。
「噢,那你要小心喔。」小肆故意压低声音,用不怀好意的口吻说:「他搞不好哪天缺个模特儿,就叫你脱光了给他拍。」
「江涵予是这麽下流的人吗?」我咋舌。
「是我我就会。」小肆煞有其事地点头说:「有那麽好的摄影才华,但是拍出来的照片,每个女人身上都穿着衣服,这像什麽样子?简直是糟蹋天赋不是?所以,如果我是他,我就会立下一个志向,这辈子至少要拍两百个女人的裸体照,很艺术的那种。」
然後我就不想理他了,这家伙根本是自己思想下流,居然扯到别人身上去。转过头,那边冥纸撒得半天高,我看到刚刚骂过小肆的那个小胡子主唱,他脸上化着死人般惨白的妆容,拖着脚步在镜头前移动走位,白烟一喷,气氛迷离至极,不过可惜的是有几个工作人员来来去去,我的视线很快就被挡住。就在我探头探脑想看得更清楚时,小肆又有话了,这回他又戳戳我的手臂。
「你这回又有什麽高见要发表吗?」虽然不是很熟,按理说我应该保持礼貌,但就因为不熟,而他自从坐下後,眼睛老是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打量个没完,还几次三番这麽没礼貌地打扰到我,所以我非常不客气地瞪人。
「我只是很好奇,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麽问题?」
「其实你是一个很封闭的人,对不对?」
「啊?」我睁大了嘴,脸上满是疑惑。小肆忽然凑近些,他的手指在我额头、脸颊、鼻尖、嘴边、下巴,乃至於耳朵,到处指来指去,说:「这里、这里、这里跟这里,到处都写着『此路不通』四个字。你浑身上下,好像笼罩着一层膜,把整个人团团包围住一样。」
「你会看相啊?」我没好气地说。
「不但会看相,我还会读心术,」小肆点点头说:「我看到一个挣扎的灵魂,关在一个自己筑起来的围墙里头,很想呐喊跟敲打,很想冲撞出去,但同时又自己拿着砖块,在不断加高那堵墙,一边偷偷伸出手指在抠墙角,一边又叫自己要乖乖坐好,不可以反抗。你是一个这样的人,对不对?」
「神经病。」我觉得他简直就是脑袋不正常,才第二次见面,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到底基於什麽理由,会觉得自己有资格评论别人的内心世界?正想起身走开,换个地方坐下,然而小肆却笑着说:「别急着走,如果我说错了,你当然可以反驳。」
「我认识你不到半个月,包括这次在内,也才见过你两次,而且我们说过的话可能不超过十句,请问你凭什麽来判断,到底我是怎样的人?」我一脸认真严肃地问。
「直觉。」他耸个肩,说得轻描淡写,「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告诉我,我说的对或不对。」
「对了又怎样,不对又怎样?」
「不对的话就再好不过,你可以继续做自己,但如果很倒楣地被我说中了,那我会考虑借你一把大铁鎚,赶紧把墙给敲了,好让自己获得释放。」小肆说:「渴望自由又害怕自由的人可是最悲哀的一种人。」
「变成你这副模样就能让人比较开心吗?」我毫不客气,指着他好长的头发,再指指他身上那一堆刺青、戒指跟项链,还有画着骷髅图案的衣服。
「起码我有话就说,敢想就敢做,」他笑着指指我始终牢牢抓在手上的包包,说:「不像你,你很想站起身来,往前一点去看看他们在拍什麽,可是你一直挪动身体,探头探脑,但屁股根本不敢抬一下,只好跟长颈鹿吃树叶一样,把脖子拉得很长;还有那个包包,我敢肯定里面装着不到一万块钱现金,可是你却死抓着不放,那不是因为你怕包包被偷,而是你手上如果没抓着包包,你就不晓得能把手放在哪里。」
「我……」我哑口无言。
小肆站起身来,一脸淘气的样子,还兴味盎然地看着我,他忽然又伸出手指,这次不是虚比几下,而是轻轻戳到我的脸颊,他笑着说:「放心,这墙不是很牢,在我看来那跟蛋壳也差不多而已,你看,一戳就破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很想随便抓个路人过来问问,这算不算性骚扰?这应该已经是犯罪了吧?戳我的手臂也就算了,现在居然直接碰到了我的脸颊?我瞪大眼睛,也张大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但小肆根本没把我的瞠目结舌给看在眼里,他哈哈大笑,看着远远处有工作人员提着一大袋点心过来,雀跃地就往那边跑去,徒留下瞬间已经被石化的我。
-待续-
乏味的人生是一种桎梏,爱情是更无从脱身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