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办理松柏村成立大典为理由,这几天,我尽其可能地把养鸡场所有行政事务交给阿木,他天生就是生意人也是管理人,一下子就掌握了全部精髓。
接着我又把松柏村的事务移交给纪老师。她是乾妈之外育幼院最资深的老师,这次扩建育幼院与建置松柏村,她的用心最多,早就是我认定最有资格掌管育幼院与松柏村的不二人选。因此,移交工作一样非常顺利,包括乾妈在内,所有的人都认为理所当。因为他们认为我迟早会成为韩太太,所以,没有人对我突然放下职务的动机有任何质疑。
看着阿木和纪老师快速各就各位而且工作胜任愉快,我的笑与泪一下子涌现脸上。现在,我无事一身轻,是真正江湖逍遥的小神仙,也是平凡得无以复加原来的江淑仪。
我除了到镇上帮志豪添购秋冬的衣服外,其余的时间都在帮院童们缝制衣服;只在阿木和纪老师需要协助时,我才偶而出手帮忙。
星期三,少威送蔬果到育幼院,放下东西,不发一言就离开。离开时,像忘了自己是开车来似地,竟徒步回去,把子遗忘在育幼院的停车场。
乾妈看见少威的举止,又看着我些天都不再上翠湖,她起疑了;忍不住问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麽事?」
我若无其事的回答:「他的果园最近很忙,而且他以为我也在为扩建案忙,所以约定暂不见面,等各自忙完了再约。」
她敏感的不以为然,说:「真的吗?」
我微笑点头。我知道乾妈不会介入我和少威之间,即使感情真的亮起红灯,她也希望靠我们自己去努力,所以,我很放心的对她说了谎。
星期五一眨眼就到了。一整天我都盯着少威的车子。直到下午二点左右,他才像失魂般的出现在轿车旁,呆呆站了二十几分钟才坐进车子。又是一段冗长的静默,车轮终於滑出育幼院的停车场。
我确定车子驶远了,才把给乾妈的信放在桌上。像当时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育幼院一样,现在也孤独地悄悄离开。
我不由自主地向翠湖走去,它是我清醒的恩人,也是我和少威认识的恩人。对这个大恩人,临别前说什麽也一定要向它辞行,否则,今生恐怕再也无缘相见了。
像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我站在平台的边缘,静静欣赏山谷的美景,呼吸翠湖的灵气,然後缓缓拾级而下,习惯地坐在湖边的岩石上,只是身边少了他。
从今以後,当翠湖不再感染我的心情,它将如何展现自己?总见它为我而喜,为我而忧,迷蒙烟雾是我曾经的心,清丽明媚也是我曾经的心。如今又是风雨又是晴,翠湖也是一幅晴雨图。
阳光中飘着细雨,雨里和着我的泪,泪水雨水交错落入湖中,湖面上闪着与眼中相同的光亮,那是无情阳光的反射。
渐渐,湖面的光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雾蒙蒙的一片;我心中的憧憬也跟着模糊了。
昼尽夜至,天地瞬间漆黑,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也象徵我未来的前途,晦暗不明。我期待太阳升起,为我趋走心中的乌云。
我心痴了,忘了该离开了,只为了想见到不受我心情感染纯净的翠湖。黑夜白昼任由日月投影,或许我就能不牵一丝情。
可惜!我是平凡的人,难以无情。世事带给我太多离散忧苦,我也嚐尽苦涩酸甜,教我如何回到纯净的过去?我好累,希望脑子能停止思想,让心情宁静。
不知道风雨何时停了,暗晦的夜也悄悄溜走了。温暖的晨曦再次照进翠湖的山谷,映出一半清明的湖景。
该是走的时候,思念只能摆在心底。我不能再放纵自己像从前一样如痴如狂。谁说相爱一定要开花结果,能看见对方幸福比什麽都重要。我仰面向天,吞下苦涩的泪,也吞下所有的无奈。
我向光明的太阳发誓,我一定会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更勇敢,更珍惜自己。因为我的生命里已经拥有太多太多的爱,不能再贪心。舍弃爱情如果能让心境开朗,又何必一定要苦苦纠缠着自己不放!
我对着天微笑,准备好离开的心情。就在一转身,竟看少威站在我面前。
「你…」我好希望这不是梦,更担心那只是幻影。
他向我走近,给我初见时的豪迈、热情;我不拒绝,完全抛开刚才苦涩的情绪,我用心底最深的期盼迎接他、投向他。
我们紧紧相拥。我告诉自己,我不要曾经拥有,而且贪心的想要永恒与不变。
我向自己确定,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叫我离开他。任何的承诺和约定,都只是过去空中的一个响音,早已听不见,也早被遗忘。没想到我竟愚蠢的守着朝夕易变的闲话而差点就放弃永恒的爱。
好久好久之後,我们终於回到现实。
他说:「你听到大哥和我的谈话?为什麽我笨到没想到这点?要不是真心牵挂着你,受害最深的人又是你,知道吗?」
「我无心试探你,只以为你也跟他们一样是个不能忍受寂寞的人。我在『寄傲』看到你留下的两句诗,从此对你不疑不变,不知道为什麽你要怀疑我?」
「是我不好,不该太自私想占有你的全部,我应该大方的把时间留给需要你的人。只是爸给我的压力太大,请别怪我爱钻牛角尖。原谅我吧!」
「我看到你的车子离开的。」
「车子开出後不久,我越想越不甘心,调头回育幼院,已经找不到你。院长说,从上星期起,你忽然把养鸡场和松柏村的事务全部交待给阿木和纪老师,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想起我对吟翔自编自导的那出戏,所以,推断你可能听到我和大哥的谈话,只是在看了你给院长的信後,我判断你去意甚绝,一定远远的躲着我,所以,我慌乱地到处找你。找了一整夜,不知不觉就找到翠湖来。」
「想到可能从此不能再见到它,所以来向它辞行。」
「还好你执着的天性,不然,我就成了逼你离开翠湖的罪人。」
「可是,你爸那边怎麽办?」
「你还要我考虑吗?」
「我只担心你们父子会再起冲突。」
「好,那我现在就赶回台北。」他转身要走,我急忙拉住他,说:「不要!」
少威说:「别理我爸爸,想想我们自己好吗?」他问我:「真的不回育幼院了吗?」
「我只想像刚来的时候一样,作个简简单单的我,其他的事就不管了。」
「创业辛苦,努力得来的成果也全部都不要了?从领导人变成工友,面子也不要了?」
「没有你,心会死,再大的面子也没有笑容。」
「淑仪,让我好好感受你的心吧。」少威说:「我觉得好惭愧,我不如你,要是真的找不到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翠湖松柏村成立大典当天,韩老伯也在贵宾席上,他一直保持不可侵犯的尊贵。少威和我过去跟他打招呼时,要不是伯母提防着,少威非受他一巴掌不可。为了避免让人看笑话,伯母要我跟少威离他老爸远点,因为上次相亲爽约,害他非常没面子。
三哥、三嫂陪着妈来,少威向三哥说,最近有空他会亲自到三哥家拜访。
庆典开始,先由乾妈致谢词,接着阿木介绍松柏村创建的功臣,包括韩伯、宋吟翔、梅医师、纪老师以及其他协助、赞助的单位与个人。我瞥见韩伯和吟翔同时对我投以疑惑的眼光,因为功臣的名单里没有我,重要干部名单也没有我,我仍只是育幼院的一名裁缝女工,一位站在农夫韩少威身边的平凡女人,只属於需要我和我所爱的人,永远也不属於名利与浮华。
翠湖又热闹起来,竹屋也欢乐声不断。
志豪已经上国二,少威为他的功课要投入比以前更多的心力,他们天生就是一对非血缘关系的父子,晚课後,我为他们准备点心,我们彼此间的关心凝聚成浓浓的幸福。
三哥来了几次电话,催少威回台北见他父亲,就是求也要再求一次。
少威看着我,我向他点头。我知道点头容易,面对困难,这一点可能点出不可收拾的风暴。少威和乾妈商量後,暑假带志豪和我一起回台北见他父母。
启程回台北的前一天,我要少威多考虑,少威说他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要我记得随身携带身分证、图章。
我去找志豪,告诉他实际情况,要他有心理准备,并且要他答应,不论结果如何,回来都得跟没去过台北一样,不可以节外生枝。
我们三个站在韩家大门口。当少威伸手去按门铃时,我的手冰冷如置雪中。少威环抱着我,一手牵着志豪,等在门口。
意外地,出现在大门内的人是定叔。他带着凝重的表情开门,一见他的表情,少威环抱我更紧,带着我们走进客厅。
严肃的气氛笼罩整个屋子。
我们问候伯父母後,就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伯母暗示伯父几次,他都视若无睹。伯母只好自己请我们坐下。我握住少威的手,下定决心要和少威共进退,纵然因此让这对父子反目,也不能让少威的用心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来了就是要说话,我在等,为什麽没有一个人肯先开口?」韩伯忍不住终於先开口。
少韩的冲动爆到最高点,说:「爸!相亲我爽约,是我不对。那次大哥和我说的话,被淑仪听到了,为了不弄僵我们的父子关系,她偷偷离开育幼院,要不是我察觉不对,追得紧,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现在,翠湖育幼院和松柏村的主管和干部人选都已经敲定,爸,你也知道,最辛苦的人是谁,没有要求任何回报的人又是谁?她是怎麽样的一个人,你应该已经完全明白。」
「既然是偷偷离开,为什麽你找得到?」韩伯还是穷追不舍。
「她等我车子开走後才上山向翠湖辞行,她怎麽也没想到我会折回去找她,如果不是她至情至性,我怎麽能找得到她。你不应该一再对她有成见。」
韩伯有点火了,说:「你敢批判我不对!」
「我只是照实回答你,你不能把我说的每句话都认为是反抗。」
我轻唤一声「少威」,提醒他别一再刺激他老爸。
韩伯立刻制止我,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爸,她将来要做我的妻子,也就是您的媳妇,她当然有资格说话。」
「我不答应,看你们结得了婚吗?」
「时代不同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你答应,我们就听你的安排举行大礼;你不答应,韩董的老三明天就在法院和江淑仪小姐公证结婚。」
「你敢威胁我?」
「是你逼的,我只好这样做。」
韩伯突然转对我,说:「你不是说过,爱或不爱,我担心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吗?回答我,你敢跟他去公证?」
「我敢,我不是存心违背你。你没有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根本体会不出他用情之深,如果我还不能站在他的立场,为他设身处地的想,我就真的不配做他的妻子。」
韩伯说:「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为他想过,也有资格做他的妻子?」
「是的。当我决定离开育幼院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坚强得可以独立处理逆境中的自己,我不再是过去的江淑仪,所以,我有信心做少威正常的妻子。」
「你想过自己的过去,想过他的後嗣?」
少威不假思索说:「爸,我早说过,志豪是我们的孩子,就算我们不结婚,我们一样会把他裁培成人。」
「你!」
「我喜欢志豪,是在淑仪来育幼院之前,我早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孩子,没想到淑仪也喜欢他,这是我最开心的事。」少威转向伯母说:「妈,帮我说句话,淑仪一直希望我们的婚姻没有遗憾,你跟爸真的忍心让我们在没有亲人祝福下走进法院公证吗?」
这时候,定叔急得开口说:「老爷!我们昨晚不是已经讲好了,怎麽又变卦了?」
「我什麽时候变卦了?从他们进来到现在,我有说过我反对吗?」
在场的人全傻了,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那句话确确实实就从韩伯的嘴里说出来。
韩伯保留他一贯的威严,责备地说:「从你们进来到现在,大的小的都像要拼命似的,那个像是回来请求我为他们主持婚礼的?」
少威这下听明白了,楞了一下,看了我和志豪一眼,我们由极度的绝望中看见生机,同时展露笑容,他兴奋地转对韩伯,用几近疯狂的情绪说:「爸!我慎重的请求你,请你答应为我们主持婚礼。我要结婚了!」少威狂热地冲向他老爸,吻他,又转吻伯母,然後又冲回来抱住我和志豪又亲又叫。